萧峰于千钧一发中逃脱危难,暗叫一声:“惭愧!”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妖女心肠好毒,竞使这歹招暗算于我。”待见阿紫给自己一掌震出十余丈,不禁又是一惊:“啊哟,这一掌她怎么经受得起?只怕已给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纵到她的身边,只见她双目紧闭,两道鲜血从嘴角边流了出来,脸如金纸,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
萧峰登时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临死时叫我照顾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这一怔只是瞬息之间的事,但萧峰心神恍惚,却如经历了极长极长的时候。他摇了摇头,忙伸掌抵住阿紫后心,将自己的真气内力拼命的送将过去。过了好一会,阿紫身子微微一动。萧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别死,我说什么也要救活你。”
但阿紫只动了这么一下,又不动了。萧峰甚是焦急,只是他多历风浪,情势越是危急,心神越是镇定,当即盘膝坐在雪地,将阿紫轻轻扶起,放在自己身前,双掌按住她的背心,将内力缓缓输入她的体内。
萧峰知道阿紫受伤极重,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气,暂得不死,徐图挽救,因此以真气输入她的体内,也是缓缓而行。过得一顿饭时分,他头上冒出丝丝白气,那已是全力而为,这么连续不断的行功,又隔了半个时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劲,轻轻叫了声:“姊夫!”萧峰大喜,继续行功,却不跟她说话。只觉她身子渐渐温暖,鼻中也有了轻微呼吸。萧峰心怕功亏一篑,竟是丝毫不停,直至中午时分,阿紫气息已颇为调匀,这才将她横抱怀中,快步而行。但见她脸上仍是没半点血色。
他迈开脚步,走得又快又稳,阿紫在他怀中,竟是丝毫不觉震荡。他一面行走,左手仍是桉在阿紫背心,不绝的输以真气。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小市镇上,偏生这镇上并无客店,萧峰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里,才寻到一家简陋的客店。这客店也无店小二,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萧峰忙请店家取来一碗热汤,用匙羹舀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她只喝得三口,便尽数呕了出来,热汤之中,满是紫血。
萧峰甚是忧急,心想阿紫这一次受伤,多半是治不好了,那阎王敌薛神医不知到了何处,就算薛神医便在身边,也未必能医治他沉重掌力这么一击的内伤。当日阿朱为少林寺掌门方丈所伤,并非亲身受到他的掌力,也已惊险万状,方得治愈。但他明知不成,也决计不肯就此罢手。心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尽,真气内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为了救她,只是要不负阿朱的嘱托。”其实阿紫出手暗算于他在先,萧峰处此情景之下,这一掌若不发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这等武功高强之人,一遇危急情势,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便会以最有效的方法解救,他被迫伤了阿紫,就算阿朱在场,也决不会有半句怪责的言语,这原是阿紫自取其祸,与旁人何干?但就是因阿朱不能知道,萧峰才觉得万分的对她不起。
这一晚萧峰始终没合眼安睡,次日仍是以真气维系阿紫的性命。当日阿朱受伤,萧峰只有在她气息渐趋微弱之时,这才出手,这时的阿紫却片刻也离不开他的手掌,只要他的手掌一离,阿紫即呼吸断绝。第二日、第二晚仍是如此。萧峰功力虽强,但两日两晚的劳顿下来,究竟也不免甚是疲累。小客店中所藏的两坛酒早给他喝得坛底向天,要店主到别处去买,偏生他身边又没带多少银两。萧峰一天不吃饭毫不要紧,一天不喝酒就难过之极,这时渐渐的心力交瘁,更须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带有金践,用了她的再说。”解开她的衣囊,果见有三只小小的金元宝。他取了一枚,将衣囊包好,放在一边,一抽之下,只见有一根紫色的丝带,一端系住衣囊,另一端系在她腰间。萧峰心想:“这小姑娘谨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这些叮叮当当的东西系在身上,不舒服得很。”于是伸手去解开了系在腰带上的丝带扭结。这个结打得很实,著实不易解开,萧峰解了好一会,这才解开了,一抽之下,只觉丝带的另一端重甸甸地,另行系得有物。只是那物事隐藏在她裙内,半点也看不出来。
萧峰一放手,当的一声,一件物事落下地来,碧油油地,竟是一座小小的玉鼎。萧峰叹了口气,俯身抬起,放在桌上。只见这座玉鼎雕琢得十分精细,碧绿玉理之中,隐隐约约的泛出一些红丝,更增娇艳之色。萧峰自来不喜欢这些玩物,在他眼中,再珍贵的珠玉宝物,也是与瓦砾无殊,只看了两眼,也便不加理会,心想:“阿紫这姑娘真是狡狯,口口声声说这座碧玉王鼎已交了给我,哪知却是系在自己裙内,她同门一来相信确是在我身上,二来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是以始终没有发觉。唉,今日她性命难保,要这种身外之物何用?”
萧峰招呼店东主进来,交了这锭金子给他,命他去买酒买肉,一面继续以内力维持阿紫的性命。到第四日早上,萧峰实在支持不住了,只得双手各握阿紫一只手掌,将她搂在怀里,靠在自己胸前,将真气内力从她掌心传将过去,过不多时,双眼再也睁不开来,迷迷糊糊的终于合眼睡著了。但他的心中总是挂念著阿紫的生死,睡不片刻,便又惊醒,幸好他入睡之际,真气一般的流动,只要手不与阿紫的手掌相离,她气息便不断绝。这样又过了两天,萧峰见阿紫虽得不死,但伤势没半点好转之象,如此困居于这家小客店中,却如何了局?阿紫偶尔睁开眼睛,但眼色迷糊,显然仍是人事不知,说话更是不会说的了。萧峰又喝完两大坛酒,苦思无策,心想:“我只好抱了她上路,到道上碰碰运气。在这小客店中呆耽下去,终究不是法子。”当下左手抱了阿紫,右手拿了她的衣囊,塞在怀中。见到那个碧玉王鼎仍是放在桌上,寻思:“这种害人的物事,打碎了吧!”待要一掌击出,转念又想:“阿紫千辛万苦,盗得此物。眼看她的伤是好不了的啦。临死之时,回光返照,会有片刻时分的神智清醒,定会问起此鼎,那时我取出来给她瞧上一瞧,让她安心而死,胜于抱恨而终。”
当下伸手将玉鼎取了过来,鼎一入手,便觉内中有物蠕蠕而动。萧峰好生奇怪,凝下神一看,只见鼎侧有五个小孔,再看那玉鼎齐颈之处有一道细缝,似乎分为两截。他以小指与无名指挟住鼎身,以大拇指与中指挟住上半截玉鼎向左一旋,果然可以转动。转下几转,将鼎盖旋了开来,向鼎中一眼瞧去,不由得又是惊奇,又有些恶心,原来鼎中有两只毒虫正在互相咬啮,一只是蝎子,另一只蜈蚣,翻翻滚滚,斗得著实厉害。
萧峰见闻广博,情知这是星宿派收集毒虫毒物的一种古怪法门,当下将玉鼎一侧,把蜈蚣和蝎子都倒在地下,一脚踏死,然后又将鼎盖旋上,包入衣囊。他付了店账,抱著阿紫,冲风冒雪的向北行走。
他自知得罪中原的豪杰已深,自己又不愿改装易容,这一路向北,越行越近大宋的京城汴梁,非与中土出名的英雄相遇不可,一来他不愿再结冤杀人,二来这般抱著阿紫与人动手著实不便,是以避了大路,尽拣荒辟的山野行走,这样奔行数百里,居然平安无事。这一日来到一个大市镇,见一家药材店外挂著“世传儒医王通治赠诊”的木牌,心道:“小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名医,但也不妨去请教一下。”于是抱了阿紫,入内求医。
那儒医搭搭阿紫的脉息,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再瞧瞧萧峰,又搭搭阿紫的脉息,又瞧瞧萧峰,脸上神色十分古怪,忽然伸出手指,来搭萧峰的腕脉。萧峰怒道:“先生,是请你看我妹子的病,不是在下自己求医。”王通治摇了摇头道:“我瞧你有病,神智不清,心神颠倒错乱,要好好治一治。”萧峰道:“我有什么神智不清?”王通治道:“这位姑娘脉息已停,早就死了,只不过身子尚未僵硬而已,你抱著她来看什么医生?不是心神错乱么?老兄,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可太过伤心,还是抱著令妹的尸体,急速埋葬,这叫做入土为安。”萧峰哭笑不得,但想这医生的话也不是没理,阿紫其实早已死了,全仗自己的真气维系著她的一线生机,寻常医生如何懂得?
他站起身来,转身出门,只见一个管家打扮的人忽然奔进药材店来,叫道:“快,快,要最好的老山人参,我家老太爷忽然中风,要断气了,要人参吊一吊性命。”药店中的掌柜忙道:“是,是,有上好的老山人参。”萧峰听了,触动心事:“老山人参,吊一吊性命。”一个人病重将要断气之时,如果喂他几口浓浓的参汤,便可吊住他的气息,令他多活片刻,说几句临终时的遗言,这情形萧峰本也知道,只是没想到可以用在阿紫身上,这时听得那管家和药店掌柜说起此事,又见那掌柜取出一只红木匣子,珍而重之的推开匣盖,现出三枝手指粗细的人参来。萧峰从前听人说过,人参越粗大越好,表皮上皱纹愈多愈深,便愈是名贵,如果形如人体,头手足俱全,那便是年深月久的极品了。这三条人参看来也只是寻常之物,并没有什么特别了不得之处。那管家拣了一枝,匆匆走了。萧峰取出一锭金子,将余下的两枝都买了,药店中原有代客煎药之具,当即熬成参汤,慢慢喂给阿紫喝了几口,她这一次居然并不吐出,又喂她再喝几口之后,萧峰察觉到她脉博轻轻跳动,呼吸也不再是气若游丝,不由得心中一喜。那儒医王通治在一旁瞧著,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老兄,人参得来不易,糟蹋了甚是可惜。人参又不是灵芝仙草,如果连死人也救得活,有钱之人就永远不死了。”
萧峰这几日来片记得也不能离开阿紫,心中郁闷已久。听得这王通治在旁边啰哩啰嗦、冷言冷语,不由得怒从心起,反手便想一掌击出,但手臂微动之际,立即克制:“萧峰啊箫峰,你乱打不会武功之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当即收住了手,抱起阿紫,奔出药店。隐隐听到王通治还在冷笑而言:“这汉子真是胡涂,抱著个死人奔来奔去,看来他自己是命不久矣!”他却不知自己适才已到鬼门关去转了一遭,萧峰这一掌若是一怒击出,便是十个王通治,也都一命呜呼了。
萧峰出了药店,寻思:“素闻老山人参,多产于长白山一带苦寒之地,不如改趋东北,试一试这人参的功用,是否能培养她的元气。看来要救活她是千难万难,但能使她在人间多留一日,则我对阿朱抱憾之心便可稍减一分。”当下偏而向右,取道往东北方而去。他一路上回到药店,便进去购买人参,后来金银用完了,老实不客气的闯进去伸手便取,几名药店伙计,又如何阻得他住?阿紫服食大量人参之后,伤势居然颇有进境,偶尔能睁开眼来,轻轻叫声:“姊夫!”晚间入睡之时,若有几个时辰不给她接续真气,她也能自行微微呼吸。如此渐行渐寒,萧峰终于负著阿紫,来到长白山下。虽说长白山下多产人参,但若不是熟知地势的老年参客,便是寻他一年半载,也未必能寻到一技。萧峰越是向北,一路上越是难得遇上行人,到得后来,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