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恩。
面上含笑,心中却在暗暗犯疑:似玄衣捕神这等人物,来到盛泽已属偶然。况且绿珠夫人一盆花卉失盗,想必还不足以劳动越镇恶的大驾。
越镇恶轻咳一声,灯影之下,但见他一双细缝般的眼中射出两道精光,道:“谢姑娘,身为女夷中人,怎地如此不敢担当……绿珠夫人命丧你手,你还要装模作样么?”
四周灯火蓦然亮起,无数支火把有如夜空繁星一般,直照得室内室外亮如白昼。谢萱放眼一望,不禁吃了一惊。但见那室外赵府后园之中,到处是人。除府衙差役之外,还有些家丁婢仆模样的人垂手而立。
人数虽众,却有一种莫名的凝重气氛笼罩园中,并无一人敢高声喧哗。谢萱心中暗暗咒骂,想道:当真甚是倒霉,谁知这前后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那绿珠夫人竟然死于非命?这越镇恶枉自称做捕神,实则也甚是糊涂,我明明是五虹帮众,他却非说我是什么女夷教人……
越镇恶走向内室门口,却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谢萱冷冷道:“进来吧。”他眼光扫了过来,谢萱虽是极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入内。
绿珠夫人只是侧室,故此处房舍虽然精致,面积却甚小,不过一厅一进而已。外厅素来便是放置优昙钵花之处,谢萱起意盗花,周边情形地势,她在暗中察探多日,已颇为熟悉。
里面卧房她却从未入内,此时方才抬步进去,便觉眼前一亮:当面放着一张螺钿八步嵌宝床,张有绣花锦帐罗帏,四处垂下轻纱。一抹绯红纱帘半勾在碧玉钩上,犹自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谢萱留神看时,只见案几墙壁上所置古玩字画,无一不是珍品,布置得甚是讲究,更胜外厅一筹。显然这绿珠夫人虽为侧室,确如外人所说,是极得赵府尊之宠爱的人儿了。旁边高几之上,置有一只陶盆。盆内所植花卉枝条翠绿,叶片肥厚。根部落有数片萎黄花瓣,微有些卷曲,却足有三寸长短。
谢萱撇了撇嘴,心下暗惊,已认出这正是自己从绿珠夫人室中盗走的优昙钵花。看来越镇恶盛名无虚,一头布局捕人,另一头却已派人自谢萱投宿的店中取来了这盆昙花,也堪称是人赃并获了。
一身丝绸便服的中年男子颓然坐于雕花檀木大椅之中,面色青白,神情忧郁,眼睛略略有些浮肿。此人正是当今盛泽知府赵铮。五虹帮人多习杂耍百戏,平素谢萱多于街头卖艺,凌于高空长索之上,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的尊容。平时他在众人环簇之下,仪仗森严,官服鲜明,气宇颇为轩昂。不料今晚见时,他却是如此狼狈的一副模样。
赵铮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了她。他阴深的眸子之中,渐渐燃起了两团小小火苗,冷冷道:“捕神,就是这个女子么?”谢萱在他眼光逼视之下,不由得往后缩了缩。
只听越镇恶答得一声:“正是。”那赵铮突然暴怒起来,大力一拍椅边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喝道:“越捕神!那还不快快把她下入死牢,本官誓要为夫人报得此仇!”越镇恶一时语塞,他是捕头,查验案子实情乃是本分。这谢萱虽然可疑,但她尚未亲口供认,又如何能先发牢中?但赵府尊心痛爱妾之死,自然是不可以常理度之。
谢萱吓了一跳,反讥道:“大人为朝廷命官,当知有证有据方才可信,敢问有何凭据认定夫人为我所害?”
赵铮一窒,脸色涨得通红,正要勃然大怒,忽听越镇恶冷冷道:“适才越某闻听优昙钵花被盗,察勘现场之时,已辨出入室盗花乃是缘索自屋顶而下,其系索之法正是五虹帮之惯例。现场所遗绿簪为姑娘所用饰物,且又在场抓了现行,自然为第一有嫌疑之人。”
谢萱嫣然一笑,面上毫无惧色,说道:“听闻赵府尊如夫人处有西域奇葩,名为优昙钵花。我甚是好奇,这才逞技盗走。然则虽是我盗走昙花,却未见得便是我害死了绿珠夫人呀!”
越镇恶肃容道:“谢姑娘,依我朝律令,嫌犯但有所问,捕头须一一作答,以驳其疑,且听越某道来。
“今日黄昏时分,越某因公到达盛泽,前来拜访了府尊大人。承蒙大人厚待,安置越某于后园染香轩,与绿珠夫人居所遥遥相对。今晚月色甚佳,我便依栏小酌一番,直至夫人死讯传出,才丢下酒杯赶了过来。
“那优昙钵花,据说一年只开一次,花期恰在今晚。据府尊大人言道,先前他曾说要与绿珠夫人一起赏花。只是后来夫人说身上疲倦,晚上也不思饮食,劝府尊大人歇于别房,府尊大人方才出房。绿珠夫人遣走房中侍候婢仆,方才歇下,自然一直留在房中不曾离开。绿珠夫人甚是羞怯,虽是夏夜,也一样将门窗紧闭,只在房中放冰块解暑。故此除姑娘你自房顶攀索之外,门窗上却也没有外人进来的痕迹。”
“今夜月色明亮,便是有只夜鸟飞入夫人房中,只怕都会被我看得清清楚楚。而我对月酌酒之时,只离开染香轩片刻。那便是谢姑娘你潜入之后,运用口技之术,做出前厅丝竹谑笑盛状,引得我出去探看。但我一探之下,却见前厅只是静悄悄地并无声音,当下便知有诈,慌忙赶回来时,便听见府尊大人在房中大放悲声,言道绿珠夫人已毙命于斯。
“自我被姑娘你调虎离山之计,调离染香轩侧,到府尊大人发现绿珠夫人身亡,不过只有半炷香的功夫。这段时间之内,以我所见,唯有姑娘你进入房中。那除你之外,更有何人有此嫌疑?你且答我,你入房之时,绿珠夫人却在哪里?”
赵铮霍然站起,目眦欲裂,向谢萱喝道:“是不是你盗花被她察觉,便对她下了毒手?”谢萱叫起冤来:“捕神大人!谢萱前去盗花之时,内室悄然无声,我唯恐被夫人发现,得手即刻离开,哪里还敢停留?”她眼珠一转,笑道:“不!各位自最后见到绿珠夫人,直到夫人死讯传出,有隙入房行凶者可不仅只有我一人。”
她向越镇恶嫣然一笑,说道:“自府尊大人离开夫人之后,便只有越捕神在染香轩饮酒。夫人房中并无一名婢仆,有谁能说不是越捕神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悄然离开那染香轩,潜入夫人房中行凶呢?横竖越捕神的名头这样响亮,随便捏造个理由,定能骗得夫人自动开门,倒也不需缘索攀窗而入。哦,这染香轩离夫人房间极近,便是行凶完毕,走个来回,也只需半炷香的时间。”
越镇恶不料她如此刁滑,一时语塞。赵铮听在耳中,却不由得皱起眉头,向越镇恶怀疑地看了过来。但听她又得意洋洋道:“再说远一些,发现夫人遇害的,却是咱们府尊大人。论说起来,这段时间内府尊大人也进过房中,焉知不会是府尊大人下手害死夫人,然后再大叫起来,故意洗脱自己的嫌疑?”
赵铮不料她竟还绕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怔,继而勃然大怒,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什么官体,喝道:“大胆!你竟敢诬攀本官!本官自己的爱妾,如何不晓得疼爱,却有什么理由要亲手将她谋害?”
捕头见赵铮气极,忙喝道:“夫人仙逝,大人正是心情不好,你这丫头胡说八道,又有什么证据?”
谢萱向赵铮福了一福,微笑道:“正是呢,你们方才胡说八道一番,非说凶手是我,不知又有什么证据?我不过前来盗花,如果被发现了,料来一定要走,夫人却也拦不住我,又有什么理由要杀她?”
众人一呆,都觉她这几句话甚难反驳。
她见众人意似不信,叹了口气,说道:“捕神大人,都说夫人为我所杀,我想看看夫人遗体,成不成呢?”
绿珠夫人尸身所倒之处,乃是在卧房床榻之上,府中婆子丫环们业已将其停床安顿。床榻四周,被差役们以白粉勾出线条,聊为记号。
越镇恶冷冷看她一眼,点了点头。一名婆子过来,大着胆子轻轻掀起床榻两边绯红纱幕,桃红缎褥之上,仰面躺着一名神色沉静的年轻女子。
赵铮似是不忍目睹,掉过头去。
那女子修眉薄鬓、凤眸樱唇,颇有几分动人的颜色。脸上脂粉甚浓,显然死前曾精心装扮过,红红白白,看上去倒也娇艳,但脸部肌肉已经僵硬,怎么看都有几分像是覆上去的空壳一般。
她身着白色单缣,在胸口之处,有一处伤口,血肉模糊,看上去煞是吓人。既是将睡之际,自然钗环钏珥也是一应俱无。但在那鸦翅般的鬓发之间,却簪有两朵拳头大小的鲜花,花瓣细长,略微卷曲,叠迭层起,形态极是娇美。然而花色却是截然不同,一朵花色雪白,花瓣便如那陶盆中落花一般,虽有些萎黄,但其冰清玉洁之态,仍是宛若玉雕;而另一朵的花色却是那种惊心怵目的赤红,妖异得近于红黑的颜色,如同凝血一般。这两朵花簪于鬓边,看上去煞是惹眼。
谢萱脸色微微一变。凝视着那两朵奇花半晌,方抬头问道:“我认得这白花便是优昙钵花,然这红花却是何物?”
那婆子看看谢萱,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恐惧,显然将她当作了杀人凶手,极不情愿地说道:“这也是我家二夫人托人从西域买进的异种,与那优昙钵花一起被送入府中的,叫什么曼珠沙华。”
谢萱喃喃道:“曼珠沙华?”她眼望绿珠夫人头上所簪鲜花,脱口道,“夫人遗容如此安详,并不似凶杀,说不准倒是自杀呢。”
那婆子按捺不住,愤愤说道:“你这贱人杀了我家夫人,倒还来诬她是自杀!夫人受老爷宠爱,大夫人又是吃斋念佛不管事的。当家都是她一人做主,好不自在。且年岁又是春秋正盛,前两日刚刚听说还怀了小哥子,将来享福的日子树叶儿一般稠哩!除非是失心疯了,才想到要去自杀!阿昙,你是夫人的家养僮儿,你说是也不是?”
那阿昙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眉眼清秀,身材瘦削,倒颇有几分女子楚楚的风致。他闻言一声不吭,只是捂脸抽泣,双目红肿,显然对主母之死悲痛至极。越镇恶冷冷道:“如何?夫人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和可能,只能是他杀。况且那刺入她胸中的一刀极是狠辣有力,她却是个毫无武功的弱女子,手腕纤细如柳,怎能刺得如此之深?”
另一个差役插嘴道:“况且就算是夫人自杀,室内却无任何利器,凶器又在何处?”谢萱沉吟片刻,口中自语道:“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她转过头去,向越镇恶道:“捕神精于追缉之术,以您的眼力,莫非看不出来,我虽略通武功,不过是些轻身功夫而已,实则内力粗浅至极,以我腕力,也不可能刺得如此之深啊!”
她微微一笑,又道:“夫人既非自杀,遗容又如此安详,显然是事起突然,从而遇害,行凶者必为其亲近之人!而试想若是我谢萱,夫人岂有不惊慌失措之理?”
越镇恶犹豫了一下,倒是那差人脸上露出嫌恶的神色,似是对谢萱极为不齿,说道:“你还要再装下去么?你若不是女夷妖女,那南墙上那朵女夷花又系何人所留?”
谢萱身子一震,向南墙上望了过去:只见已有人将几上优昙钵花移开,花后的粉壁之上,果然画有一朵样子奇异的花朵,着笔朱红,似是以女子胭脂画成。虽只有寥寥几笔,却是形神俱备。花形似兰非兰,花瓣欲飞半合,似乎正有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