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你还惦记他!”仙碧笑道,“家父很好,他很挂念你,常说江湖险恶,怕你不能自保。”薛耳露出感动之色,抽了抽鼻子,说道:“我上次见令尊,年纪很小,但他对我却很好……”
仙碧见他眼眶润湿,不觉叹道:“别难过,将来一定还能再见的。”薛耳点点头,收拾心情,又问道:“凝儿还好么?”仙碧道:“叶梵手下留情,她只是闭了气。”说着抱起宁凝,推拿一阵,宁凝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忽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子怀抱里,微感羞赧,说道:“你,你是……”
薛耳接口道:“她是仙碧小姐。”仙碧在西城劫奴中名声极大,宁凝虽没亲见,却久闻其名,当即挣起,欠身施礼,瞧着这位传奇人物,目光里颇为好奇。仙碧也瞧着她,忽而笑道:“早听说‘玄瞳’宁凝是位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宁凝双颊涨红,羞道:“姊姊才美呢!”目光一转,见陆渐满脸血污,昏睡不醒,也不知他伤得如何,不由急在心里,又怕仙碧瞧破,不敢询问,目光却凝注在陆渐身上。
仙碧久处情关,深谙男女情意,微一留意,便瞧出宁凝的心思。顿时蛾眉微蹙,暗自发愁:“这女孩儿对陆渐的关切可不一般,可他二人同为劫奴,依照第四律,怎能结合?唉,我这陆渐弟弟,福分真是太薄。”
想到这里,喟叹一声,对薛耳道:“你去抱我陆渐弟弟。”又从包袱里取了若干银两,给那位车夫,道:“这些银子,算是赔偿你的车马。”那马车夫接过银子,亦惊亦喜,一迭声道谢去了。
仙碧与众人暂到附近人家歇息,歇下不久,陆渐醒转过来,与仙碧见过,得知此番幸得她和虞照相救,更是感激,问道:“虞先生和姊姊怎么也来了。”
“还不是为你那个阿晴。”仙碧叹道,“如今七日之约已过,祖师画像定要夺回的。”陆渐苦笑道:“姊姊不必费心了,阿晴如今面对强敌,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仙碧询问其故,陆渐说了。仙碧听说宁不空、沙天洹返归中土,秀眉紧蹙,又听说姚晴落入深涧,生死难料,便摇头道:“你放心,她定还活着。”
陆渐呆了呆,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失声道:“你见过她?”
“我没见过!”仙碧道,“但有地部弟子,昨日在一家客栈的墙上发现姚晴留下的地部暗语,大意是说遭遇强敌,要去天柱山躲避。”
陆渐既喜且疑,沉吟道:“她怎地给地部弟子留话?”仙碧微微冷笑,说道:“我起初也觉奇怪。可听你一说,我却明白了:宁不空要捉她,左飞卿、我和虞照也要拿她,两方强敌,都难应付。是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挑拨我们和宁不空斗上一场,斗个两败俱伤。只没想到,天部也卷了进来。”说着叹了口气。
“姊姊。”宁凝忍不住问道,“这阿晴姑娘为何不去别处,偏去天柱山呢?”仙碧摇头道:“我也不知。这女子的心思,惯是难猜。”她注视宁凝,不由寻思:“比起那姚晴,这女孩儿可爱多多,她如非劫奴,却是陆渐的良配……”
陆渐听得这话,却别有一番心思:“我要送舍利去天柱山,阿晴是知道的。她放出风声去天柱山,岂不是暗示我伤好之后,便去相会?”想着心跳加快,额上渗出细密汗珠,说道:“姊姊也去天柱山吗?”
仙碧望着他摇头苦笑,说道:“你一听她去了,便急着去吗?”陆渐笑而不答,宁凝默默看着他,心道:“他找到阿晴姑娘之日,便是我与他离别之时么?”她自怜自伤,神情凄凉,又寻思,“既然都是离别,迟不如早。”便道:“姊姊,你陪着陆渐,我和莫乙、薛耳还要去追主人,助他对付宁不空。”
仙碧身子一颤,盯着她道:“沈舟虚要你对付宁不空?”宁凝道:“主人让我去,除了对付宁不空,还要做什么?”仙碧双眼凝视着她,神色忽而悲悯,忽而气愤,忽而又有些伤感,一时间倏忽数变,蓦地握住宁凝纤纤玉手,肃然道:“宁凝,你听姊姊的话,无论如何,不要去见沈舟虚,更不可对付宁不空。”
宁凝迷惑道:“姊姊这话什么意思?”仙碧凄然一笑,叹道:“至于其中缘由,我不便多说,但你听我的话,千万别去。”但瞧宁凝神色倔强,似有不服,正要再劝,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叹息,仙碧心头微动,叫道:“飞卿么?”奔出门外,却见门外大树的树皮揭去一块,露出雪白树肉,上面刻有几行小字:“谷神通已至中土,告知虞照,速速回避,勿要逞强。”
仙碧神色惨变,环顾四周,又叫道:“是飞卿么?”不想四野空寂,绝无人应。仙碧微感怅惘,忽听身后动静,转头一瞧,众劫奴纷纷出门,连陆渐也由宁凝搀了出来。
仙碧也不及细说,促声道:“如今糟了,形势紧迫,我要知会虞照。你们千万在此等我,不要前往天柱山。”说着头也不回,如一阵清风,飘然去了。
陆渐见仙碧恁地惊慌,大感疑惑,看过树上所刻字迹,问道:“这谷神通很厉害么?”却听无人答应,回头一看,其他三人也正盯着留字,脸色微微发白。
沉默时许,莫乙才皱了皱眉,叹道:“西城之主,东岛之王,万归藏城主仙逝之后,天下第一高手就是这‘谷神不死’谷神通了。”
“谷神不死?”陆渐奇道,“什么意思?”薛耳接口道:“这个我知道,只因他三次逃脱万城主的追杀。”
陆渐倒吸一口凉气,心道:“鱼和尚接了万归藏三招,便受不治之伤,谷缜的爹爹竟三次逃脱万归藏的追杀,又是何许人物?”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本是《道德经》里的话。”莫乙说道,“当年万城主第二次追杀谷神通不果,曾经说过一句话:‘谷神不死,东岛不亡。’此言传出,谷神通便得了这个绰号。主人也曾说过,东岛若无谷神通,早就亡了,多亏有他,东岛才得死而复生。原本万城主死后,大家都当他会反攻西城,但不知为何,十多年来,他竟没踏出东岛半步。这次忽来中原,说出来,真是十分惊人。”
陆渐心知谷神通此来中原,必与谷缜有关。想到二人父子相仇,构成世间悲剧,不觉摇头叹息。宁凝思索片刻,忽道:“莫乙,这谷神通会不会对主人不利?”莫乙苦着脸道:“还用问么?他和主人仇恨可大了。”宁凝吃惊道:“什么仇恨?”莫乙迟疑道:“这个么,主人不让我说。”
“不说就罢。”宁凝冷哼一声,道,“既是主人的对头,我们是不是该知会主人,让他有所防备。”
莫乙道:“虽然这样说,但有这个累赘,我们猴年马月也追不上主人了……”说着向陆渐努了努嘴。
宁凝见莫乙神情,微微有气,说道:“书呆子,谁是累赘,你可说清楚些。”莫乙道:“还有谁呢,就是这个姓陆的,他本事不济,仇家又多,刚才几乎害死我们。还有,薛耳你说说,主人怎样说他的。”
薛耳性子天真,不知莫乙志在嫁祸,张口便道:“主人说,他已是一个废人,活不了几天的。”莫乙道:“对啊,带着这么一个半死之人走路,不是累赘是什么?”
这些话本在陆渐意料之中,是以他听后只是自怜自伤,也不觉极大悲苦。宁凝却是心如刀绞,泪水涌出,在眼眶里转来转去,蓦地举拳,狠狠打向薛耳,骂道:“你胡说八道,你才活不了几天。”
薛耳头上挨了两下,哇哇痛呼,躲到莫乙身后,探头叫道:“凝儿,这都是主人说的,你干吗净打我……”忽见宁凝呆呆站立,长长的睫毛轻轻一颤,两点泪珠顺颊滑落。
薛耳见状,甚觉过意不去,忙道:“凝儿,你别哭呀,算我胡说好了。你要打就打,我决不再躲。”说着当真挺身出来,闭上双眼。
陆渐见宁凝竟为自己落泪,既是感动,又觉迷惑,心想这女子与自己相交甚浅,说的话也不过二十来句,何以对自己如此之好?当下说道:“宁姑娘,陆某微贱之躯,不值你为我担心。你们不妨先给令主报信,我在这户人家慢慢将养,等待仙碧姊姊。”
宁凝望着他,双颊涨红,眉头微微颤抖,蓦地扬声道:“谁担心你了?你的死活,与我有什么关系?”狠狠一拂袖,转身便走。莫乙向陆渐嘻嘻笑道:“你好好在此养病,等我们办完了事,再来看你。”说罢和薛耳跟随宁凝去了。
陆渐目视三人去远,微觉怅惘,思索片刻,转头询问屋主人,得知去天柱山的道路不止一条,宁凝三人走的是近道,另有两条路,地处荒野,迂远难行。当下问明路途,谢过主人,寻思:“我留在这里,徒自等死。阿晴去天柱山,正是望我前去相会。我死期将至,不承望能与她长相厮守,但在临死之前,能够见她平平安安,当真虽死无憾。”念到这里,抖擞精神,迈步向天柱山行去。
他虚弱已极,每走数里,便要歇息许久,这般停停走走,日渐西斜,天色向晚,树影摇动,恍如魑魅潜踪,山峦跌宕起伏,有如一尊尊雌伏巨兽,在月光里投下诡异倒影,丛林中怪声不穷,既似枭鸟,又似寒鸦,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声音,阴森可怖,叫人寒毛直耸。丛林深处,点点绿火漂浮不定,似乎藏了无数怪物,正向着这方窥视。
陆渐又累又饿,四周却越来越暗,浓阴蔽月,不见五指。他扶着树木,挪到一块大石边坐下,不自禁咳嗽起来,喉间涌起温热腥咸的液体。
“大约赶不到天柱山了。”陆渐自忖道,“造化弄人,没想到我死在这里。”想着自嘲苦笑,靠着石块喘息片刻,倦意如潮涌来,不觉睡了过去。
昏沉之际,忽地浑身战栗,若有所觉,陆渐努力张眼望去,不远处十余点绿光游弋不定。陆渐头皮发麻,双手着地乱摸,却只摸到一根细小树枝。
那绿光越逼越近,腥臭扑鼻,暗中黑影憧憧,竟是几头恶狼。陆渐屏住呼吸,握紧手中小枝。欲要挥出,忽觉手臂虚软无力,竟是无法抬起。眼见那当头恶狼前爪刨地,呜呜咆哮,它看出陆渐虚弱,一扭身,正要扑来,黑暗中忽地火光一闪,那狼的毛发腾地燃烧起来,它灼痛难忍,呜呜惨嚎,就地打个滚,熄灭火焰,转身便逃。群狼吃惊后退,蓦然间,火光再闪,又有两头恶狼身子着火,顿时一阵呜呜嗷嗷,群狼一哄而散,夹着尾巴钻进树林。
“宁姑娘?”陆渐不由叹了口气。黑暗里轻哼一声,细碎脚步声来到他身边,一双温软小手将他扶起。陆渐苦笑道:“我又欠了你一条性命,真不知如何报答。”
宁凝默不作声,扶着他穿林绕石,曲折而行,竟如在白昼中行走。半晌停下,陆渐只听一阵细响,忽地火焰腾起,燃起一堆篝火,照亮四周,却是一个洞穴。宁凝坐下,低头拨火,一言不发。
陆渐讪讪笑道:“宁姑娘,你没与莫兄、薛兄一道么?怎么来这里了?”话音未落,宁凝将手中树枝狠狠一敲,激得火星四溅。陆渐便是再愚笨十倍,也觉出她心中怒气,顿时噤若寒蝉,作声不得。
二人对火坐了半晌,陆渐又困倦起来,昏昏入睡。迷糊间,忽听得呻吟之声,陆渐一个机灵,张眼望去,只见宁凝蜷在地上,双手捂眼,浑身颤抖,似乎极为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