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抬起头来,只见四下寂然,只剩下一个药王梁康独自发怔。她刚刚又听博勒说过仍照原计留下她在此,是以也不诧异,只是幽幽悲啼。
梁康走过来,三指搭在裴淳脉上,顿时讶道:“他虽是闭住呼吸,藏精敛气,但哪里瞒得过我?分明全然无事,连穴道也不曾被制……”
话声未歇,裴淳睁眼道:“我想出来啦……”
云秋心停住悲啼,苦笑道:“想出什么?”
裴淳坐起身,四顾无人,方自发怔,云秋心又道:“他们都走啦!”
裴淳啊一声,道:“我好不容易才想出破解手法,他们走啦!这样也好,但他们为何通通跑了?”
梁康道:“何只他们,我也要走啦!”
云秋心惊慌地微微垂头,裴淳一眼望见,心中大是不忍,说道:“老前辈真的不救云姑娘一命?”
梁康道:“我早已说过,实是没有这等本事,再说他们虽是义父女,但博勒对她比亲生骨肉还要疼爱,谅他不忍心真的撇舍了她。我走了之后,博勒自会出现!”
裴淳问道:“云姑娘,这话真不真?”
云秋心点点头,叹口气道:“但义父决计不会再来了!”
裴淳惊道:“这却是什么缘故?”
梁康冷冷走开,在三丈外细看那盆荼吉尼花。
云秋心说道:“我受义父多年养育之恩,处处照顾得无微不至,为了要报答恩情,刚才我已跟他讲好,说是一定有法子使梁药王出手救我,叫他务须走得远远,最好设法让梁药王晓得他已经在别处!他说他这就出山解救那些花子,但要他们向梁药王报个讯!”
裴淳惊道:“这样说来,等到你支持不住之时,纵然他想回来救你也来不及的了?”她点点头,满面幽凄的神情。
她越是病弱忧愁,就越是美丽。裴淳但觉她的美丽与世俗不同,能够深深透人别人深心之内,教人泛起说不尽的怜惜。这只是他心中的感应,并没有详加思索。当下起身走到梁康面前,欠身道:“老前辈救她一救吧?”
梁康冷冷道:“我救了她,谁来救我?”
裴淳怔一下:“若是老前辈有难,晚辈就算粉身碎骨,也当……”
梁康截断他的话,道:“你粉身碎骨之后仍然救我不得,又有何用?”
裴淳张口结舌,做声不得。
梁康面色略略温和,淡淡道:“你的武功还不行,若不是赵大先生独门的‘天罡封穴’功夫果是神奇,你此刻焉有命在?”
裴淳呐呐道:“难道……难道……”
梁康面孔一板,说道:“你最好少顶撞我,我就算见死不救,也是心安理得之事!”
裴淳呆呆地望住他,但并非憨傻愚笨之态,谁都一望而知他只是心中十分难过而致。
梁康瞧他一眼,轻嗟一声,仰望天空,说道:“我行年六十有余,自从十六岁艺满出师,不旋踵便名扬天下,直到现在已有四十余年,救活之人不在少数。我若是天生冷酷怪僻不愿助人,岂能博得‘药王’外号?”
裴淳肃然起敬,恭容应道:“老前辈说得是!”
梁康又道:“我救了不少人,有些固然是感恩图报,但有些却以怨报德,更有不少武林恩怨牵涉到我头上,若不是我武功还不错,早就教好些被我救活之人的仇家斩为肉酱了!”
裴淳大是不平,道:“真是岂有此理,常言道是医者父母心,他们凭什么找上老前辈?”
梁康道:“他们肯讲理就好啦!不过,这些也只是我袖手不管世事的理由之一而已!孩子,你回去吧,最好也把这小姑娘带走。别说是她死在我眼前,就算是穷家帮全帮之人倒在地上,行将毙命,我也不会出手!”
裴淳见他极是坚决,心想既是无法打得动他,只好立即把她送回溧阳找博勒。当下大声道:“晚辈遵命就是,不过晚辈心中有一事苦不明白,终难安心!”
梁康道:“什么事?”
裴淳道:“你老不救云姑娘也罢了,但到底有没有法子救她?”这话不啻是问他的医道,敌得过敌不过博勒的毒道。
梁康沉吟半晌,缓缓道:“我也愿答复这话,无奈事与愿违……”
云秋心想到自己性命旦夕不保,哪还有心思听他们说话,拉拉裴淳衣裳,说道:“我们走啦!”梁康长叹一声,转回到屋中。
裴淳道:“好,咱们快走,赶到溧阳就行啦!”
云秋心摇摇头,说道:“你陪我到那边花树繁密之处谈一会话行不行?”
裴淳道:“这有什么不行的?”于是并肩走去,到了花树丛中,阵阵花香送入鼻子,丽日当空,四下鸟声婉转,别有一种幽趣。
她首先躺在树下草地上,拍拍身旁要他坐下,这才道:“唉!风光正明媚照眼,但我已感到十分疲倦,无心观赏了!”
裴淳惊道:“你……你……”
她点点头道:“别那样瞪着我,五毒瓜子和荼吉尼花都被义父带走了,此谷之中尽是救命治病的正药,我便不比往日能支持得那么长久……”
裴淳跳起身,道:“那么快走!”
她摇摇头道:“不中用了,最多一炷香之久就完啦!不如陪我谈一会,让我安安静静地死在这花草如锦的地方。”这句话说得哀愁万斛,顿时一股生离死别的悲恻,涌上裴淳心头。
他难过得直叹气,心想这也是人力难以挽回之事,眼下只好陪她谈谈,务必教她在这短促的光阴过得愉快些。
于是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坐回她身边,微笑道:“你平日最爱干什么事?”
她双眸渐渐变得迷蒙,花朵一般的面上现出超越俗世的美丽,轻轻道:“幻想!”
裴淳呆呆的望住她,道:“想些什么?”
她道:“好多好多的事情,其中也有现下这般的情景,我躺在开满红花的树下,你坐在我身边,默默无言,直刭我死了,你很伤心地哭泣。”
裴淳心中叫道:“这如花如玉的美丽少女当真就要死去?不久就埋在一抔黄土之中,与草木同腐了!不,太可怕啦,这么美丽,这般善良,不该如此悲惨……”鼻子一酸,眼眶已潮湿了。
云秋心见他双眸中闪现泪光,不禁感激之极,幽幽道:“你比我幻想中的那个人还好千百倍,我时时觉得我微贱如尘土草芥,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
裴淳亲切地瞧住她,摇头道:“不,你十分珍贵,所以老天爷不肯让你久留世上,像天上好看的云,树上的花一般,部是不能久留的。”他自家也深信此言,因此悲怆又减,又微笑道,“可惜我以前没有想到这个道理,所以没有好好陪你,若是早就明白此理,我会找许多许多书给你看,带你去游山玩水……”
她欣然微笑着聆听,面上一派悠然神往的神情。
但不久她就微微喘息,面上隐隐沁出汗珠。裴淳知道时间快到了,这一关古往今来谁都无法打得破,甚至连拖延一会也办不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又袭上心头,他极力记住早先讲过的道理,然而悲怆之情依旧,心中一片紊乱……
他表面上极力保持安祥,但嘴角的微笑,已含有苦涩的味道。他有生以来,从未作伪过,一向是心口如一,所以他装作得并不高明。
云秋心长眉微颦,似是忍受着体中的痛苦。她每逢含愁带怨之际,就越发的凄艳动人。
只听她轻轻问道:“我死了之后,你会永远记得我么?”
裴淳心想她即将永别人寰,却只有此事值得她关心,可见她此生一无所有,不觉一阵凄然,答道:“我永远都记住你!”
云秋心道:“但天上的云消逝,树上的花萎谢,你何曾记住?”
这话只问得裴淳一怔,心中虽是觉得不对,但一时无从答辩,只见云秋心双泪滚滚而下,说道:“唉,我只是天上的云,树上的花而已!”她停歇一下,又道:“我只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裴淳忙道:“什么事?”
云秋心道:“我很喜欢这里。”
两人转眼四瞧,但见重重花树,绿草如茵,风光极是明媚绮丽,果然是埋香藏玉的好地方。裴淳点点头,说道:“我待会就亲手修做坟墓,可是……”他沉吟一下,接着道,“可是这儿太僻静了,你或者会感到寂寞。”
他说得极是郑重真诚,云秋心道:“不要紧,我喜欢孤独自处,只要你每年的今日来探看我一次,把你碰到有趣的事情告诉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裴淳道:“这个何难之有,我每次来还要替你收拾坟墓,弄得干干净净,那就是你住的房子,一定要干净好看。”
云秋心突然急促喘息,满面汗珠,裴淳面色变得苍白无比,托起她的头,用衣袖轻拭汗水。云秋心急喘过后,忽然恸哭失声,叫道:“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裴淳双泪直流,柔声道:“别害怕,我在这儿。”
云秋心紧紧抓住他的手,道:“我害怕极了,没有人晓得死是什么。我死了之后,什么也不知了。”
东首数丈外一丛花树后面走出一人,沉声道:“死就跟睡一样,你以前怕睡觉吗?”
裴、云二人转眼望去,只见这人原来是梁康,他那张峻厉严冷的面上,这时也显得十分苍白,云秋心道:“不一样,睡着了还会醒,死后便不能复生。”
梁康身躯一震,喃喃道:“我也知道不一样,但我已哄骗自己许多年啦!”说时转身踉跄走了。
云秋心喘得更是剧烈,眸子中渐渐失去生气。突然间西首树丛后又转出一人,飘洒走来,裴淳抬头望去,原来是朴国舅。
他弯腰抱起云秋心,紧接着一脚把裴淳踢出两丈外,怒声道:“不中用的东西,枉她对你一片深情,竟不会想个法子救她。”裴淳爬起身,心中涌起一阵惭愧,做声不得。
朴国舅低头定睛望住她,半响才叹息一声,自语道:“好美,恐怕死了之后,更加美丽!”当下腾出一手,取出一个小瓶,倒出一粒红色丹药,放在她口中。
裴淳已走近瞧看,朴国舅说道:“这是世上几种最毒之物如鹤顶红等合制而成,想必可以教她清醒一会!”
裴淳见他言谈举止,都蕴含极强的信心和慑人的威仪,不知不觉中对他生出佩服之心。
过了一阵,云秋心呻吟一声,眼珠缓缓转动,朴国舅问道:“姑娘可是觉得好过些?”
云秋心有气元力地道:“我还没有死么?”
朴国舅道:“死不了……”
云秋心睁大眼睛瞧着他,讶道:“是你?”
朴国舅温柔地一笑,道:“我一定设法救活你,相信我……”
云秋心茫然点点头,道:“你的声音教人非信不可!”
朴国舅道:“虽是如此,但我仍然是个凡人,也有许多办不到之事,不过你又另当别论,你的生死包在我身上便是。”
他的话转来折去,裴淳一时难以听懂,云秋心却明明白白,知道这个尊荣富贵,气度大于常人的国舅爷,已经对自己生出情意。
朴国舅接着又问道:“你走得动么?”她点点头,朴国舅把她放下。
云秋心但觉双腿发软,虚弱之极,当即回头道:“裴淳,来抚我一把……”裴淳应声上来,伸出粗壮的手臂让她扶着,向前慢慢走去。
朴国舅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大步领前,说道:“跟我来!”
不久,已走到石屋门前,裴淳忍不住问道:“你打算找梁药主出手施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