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道:“我陪你去查询那事,倘若查不出来,我就按照原定计策救你离府。若果查得出,我就要改变计策了。”他那双像刀也似的浓眉一直紧皱着,忧色难掩,显然不是说着玩的。
裴淳只好坦直说出心中疑虑,道:“我要去拜谒几位老前辈,他们定必问我你是谁,我答不出来,他们一定很不高兴,认为我不该带了陌生的人同往。”
那人道:“有道理,但到时我自会应付,你一万个放心……”
裴淳没奈何,只好继续走去,出得城外,沿着一条小河的河岸奔行,不久,已瞧见前面河岸一处高地上有座茅顶木屋,甚是简陋。
他们在木屋附近停步,裴淳寻思片刻,问道:“他们几位老人家耳朵都不大好,说话听不见,怎生是好?”
那人道:“用手势比划!”
裴淳道:“此事不易比划出来,你也是知道的。”
那人道:“若是比划不出,你就以笔墨传达。”
裴淳道:“那儿没有笔墨,为之奈何?”
他道:“这还不容易!你把平坦而微湿的泥地作纸,折根树枝当笔。”
这一连串的问答之间毫无片刻停顿,不知内情之人,还以为他们早已编就了这番话,所以对答如流。
裴淳微微一笑,道:“你是商公直大哥不是?”
那人做出摇头的动作,但只摇到一半就中止了,道:“你怎生知道的?”
这话不啻是承认了,裴淳笑道:“只有你的才情如此敏捷,还有就是刚才你转身之时,小弟也瞧出一点儿端倪。”
那人道:“商公直身材肥胖,我却不是。”
裴淳道:“身材易改,面貌难变。不过你以前告诉过我你擅长化装易容之术,所以虽是样貌、身量都不相似,我仍然敢猜是你!”
那人直到此时才点头道:“不错,我就是商公直,现在我才知道你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
裴淳道:“商大哥,你这一向可好?”
商公直道:“好个屁,单是一个你就足够气死我了!或者你宅心仁厚,真的有神灵呵护也说不定。”
裴淳心中明白他话中之意是说屡次三番都害他不死,当下笑道:“商大哥终于也碰上一个使你害怕的人了!”
商公直道:“那小妞儿当真厉害之极,我老奸虽有一肚子诡计,但怎样也甩不掉她的跟踪。我已是精擅易容之术的人,但她似乎比我还要高明……”
裴淳大感兴趣,道:“哦!你们较量过了!”
商公直道:“我们有一日碰上了,我竭尽所能,前后摇身变化七个完全不同的人,她却比我多变五种。但这还不足为异,因为她先天上就占了便宜,譬喻她能变作小丫头、美貌少妇、男童、样貌不同的少女等等,我却无法效步!”
裴淳道:“我明白了,她年纪轻,又是女孩子,所以能够如此,她也可以跟你一样变成老人老妇等等,但你却万万无法变为一个美貌的小姑娘!”
商公直嘲讽地笑一声,道:“聪明得很,果然是这样。但多变几样少变几样都无关紧要,最要命的是她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我无论变化成何等样之人,她一眼就瞧破,而她的化装我却瞧不出,所以这回输得惨极,我任何诡计圈套都没有用,因为她一下子就找到我,怎样也躲不掉,所以我们只较量了一日,我就心寒胆落,无法抗拒她的命令了!”
裴淳万分同情地点头道:“这样厉害的人自然使人害怕,何况她的武功十分高明,那是我亲眼见识过的,连九州笑星褚扬大哥,崆峒李不净道长都远不是她的对手。”
商公直冲口道:“何止不是她的对手,现下李不净和病僧都得听她吩咐,前日他们联手对付我,险险把我杀死。那是奉了她的命令而来的,若不是她忽然出面阻止,我早就魂归地府了。”
裴淳万万想不到李不净、病僧这等侠士奇人也屈服在她手下,不觉惊讶得说不出话。
商公直一肚子的牢骚,对任何人都不敢讲,唯有这个裴淳最靠得住,所以尽情倾泄,他道:“那小妞儿的武功邪门得紧,尤其是轻功,只要有掩蔽之物像茂密的山草或者夜色之下的树丛、房舍等,她就能够在你前后左右说话而你绝无法发现她的身影,这等功夫真是天下罕见罕闻,我真是打心底不敢惹她!”
他满面俱是懊丧之态,裴淳好心地劝道:“商大哥最好不要多说,尝闻她的喜怒与世人不一样,若是被她听见,你就靠得住有一顿生活好受啦!”
商公直道:“我何尝不知,所以只敢对你说说!”
裴淳道:“她化装之术既然比你还高明,万一变成我的模样,你岂不是上当?”
商公直那么老练刁滑之人,这刻也不由得面色大变,睁大双眼在他面上瞧来瞧去,满面惊恐的神色。裴淳笑道:“别怕,小弟是真的裴淳。”
商公直喃喃道:“难说得很,难说得很……”
裴淳道:“我骗你做什么?咱们一齐在潜山挖掘石坑的事,你还记得么?”他故意提起以前之事,好教商公直相信。
但商公直面色更加惨白惊骇,呐呐道:“那时候你已经出现过一次!”
裴淳莫明其妙地道:“什么一次,我们整天在一块儿!”
商公直却记起那一日见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多了一条人影,其时他已在李星桥持有的魔影子辛无痕的令符之前发过誓,所以惊得呆住,忽然感到有一样东西落在头上,抬头一望,恢复神智,迅即回头四瞧,二十丈之内,全是开朗之地,哪有人踪?因此这条影子定必是魔影子辛无痕或她的女儿辛黑姑无疑,她一直跟随着自己,自然晓得挖掘石坑之事。
他若是讲出这件事,并且其后冒险回转查看那一片草地有没有坑洞的用意也说出来的话,裴淳便会晓得师父曾经命他填平那个土坑的用意了,而以裴淳的淳厚老实,不须几句话就会被商公直弄出真相。可是商公直焉敢再提那条影子之事,只是叹气道:“罢了……罢了……”
裴淳还以为他已经相信了,便道:“我要去请问那三位老人家啦!”
商公直把心一横,忖道:“我总得瞧个水落石出,反正事到如今,躲也躲不掉的!”于是默然跟着他,一径走到木屋门前。
只见屋内紧闭,裴淳恭恭敬敬的上去敲门,良久还没有回音。他斗地记起那三位老人家耳朵不行,便伸手推门。门扉应手而开,屋内冥无人迹,裴淳探头瞧了一遍,但见门角的水缸内滴水全无。他曾经替他们挑过一缸水,所以印象甚深,于是进去取起水缸,奔到河边盛满净水,回到屋内,放下水缸之时,忽见地上垫水缸的黑色石板上留有白色的字迹,定睛一看,上面写着的是“我们在金陵武定门外徐家祠”等寥寥数字。
裴淳把水缸放下,恰好盖住字迹。这个水缸甚是破旧,谁也不会动它,果然是秘密留言的好处所。
他也没有细究为何会留言石板之故,奔出门外,只见商公直已恢复往日的形貌装饰,但面上的笑容却找不到。商公直道:“此处哪得有人居住?”
裴淳道:“原来是穷家三皓隐修之所。”
商公直面上愁云顿时一扫而光,仰天笑道:“原来你真的是裴淳……”
裴淳讶道:“商大哥何以有此一说?”
商公直道:“刚才种种举止,除了你裴淳之外,谁也假装不得,咱们在这儿等候三皓便是。”
裴淳摇头道:“他们走啦!”
商公直讶道:“他们既然不在,为何又去打满水缸?”
裴淳正在考虑要不要讲出内情,商公直已接着又道:“我明白了,你天生就是这种敬老尊贤之人,不管他们在不在,你都照样服劳执役,我告诉你,他们自然不会在此,穷家帮已经迁回金陵老巢,那儿才是穷家帮创始之地,他们迁回去原不足奇,但据我所知,穷家帮另有重大隐情才会迁回元廷驻有重兵的金陵,这也不过是前几日之事,大概淳于靖自知无法解决,忧急之情溢于言表。”
裴淳讶道:“你跟淳于大哥很有交情么?”
商公直摇摇头道:“没有交情,我们还打了一架,那真是以命相拚,凶险无比!”
裴淳更加不解,道:“你们既然不是朋友,他怎肯透露帮中秘密事?”
商公直道:“他没有透露,只是忧形于色,被我骗出一点口气,得知不但于他个人荣辱生死有关,更关系到穷家帮的前途,我老实告诉你吧,那天我是变成你的样貌去见他的,但数言之后,就被他瞧出破绽,所以才拼斗了一场,尚幸我老奸擅长逃遁之术,不然的话,那穷家五老合围之势一成,我便逃不掉啦!”
裴淳摇头道:“商大哥你这就不对了,你可以作弄任何人,但淳于大哥率领穷家帮暗暗与元廷作对,主持武林公道,这等忠义之士,实在不该作弄!”
商公直听得一怔,道:“这一点我倒是从未想过,不错,天下间尽多供我戏弄之人,何必找到他头上?”
裴淳一点也不晓得这个天下闻名变色的“南奸”,平生不相信任何人,只有现在破例在别人面前赤裸裸地说出自己心意。也就是说,南奸商公直深心之中已确定裴淳是个忠厚正直之人,决不会蜚长流短,搬弄是非,更不会暗箭伤人,所以在他面前,可以肆无忌惮地流露出心中真情。
裴淳满心欢喜地道:“好极了,你以后不再捉弄他也就是了,以前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商公直点点头,蓦地醒悟过来,怒道:“我老奸做人行事还要你这笨瓜指教不成?哼!
我偏偏要跟自命忠义之士作对。”
裴淳愣了一下,道:“商大哥,你这又何苦呢?若是嫌小弟说得不中听,把小弟教训一顿也就是了,千万不要那样做。”他竟是衷心相信商公直说的话,因此神态十分恳切,几乎近于哀求。
商公直忽发奇想,忖道:“我老奸从来少有碰到这等实心眼之人,若说他真是那等愚笨吧,但从他以往的经历上却瞧得出颇有机智,若说他大智若愚,却也不能装得那么的真切,我倒要瞧瞧他几时才露出真面目,说不定我老奸今日才碰上势均力敌的斗智对手……”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推论极有道理,深深地注视裴淳一眼,决定以后凡事都以实为虚,只要裴淳不相信自己的话,立刻就会中计吃点苦头。
裴淳哪里得知商公直在这顷刻之间转了这许多的念头,当下道:“小弟这就赶往金陵,唉!可惜现下借不到那匹胭脂宝马!”
商公直心想此马刻下在朴日升手中,无人得知,须得想法子使他不向朴国舅打听,而仅仅向旁人打听此马下落才行,当下使用“以实为虚”的计策,说道:“你何不向朴日升借马?
此马现下正是在他手中。”
他想裴淳一定不相信自己的话,便不会去询问朴日升,自然也就只向旁的人打听,这一来,他决计询问不出胭脂宝马的下落。
裴淳点点头,道:“小弟正要回去见朴国舅,因为他限的三日之约太短了。”说时,举步向城内走去。
南奸商公直毫不相信裴淳当真会向朴日升借马,嘻嘻一笑,道:“咱们前路再见!”说罢径自走了。
商公直健步如飞地从西门官道奔去,这条大道经南渡而折向北行,到句容、汤山才又折西直达金陵。他一口气奔出数十里路,看看已经快到南渡,忽听后面蹄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