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口简单,计有周祥夫妇,一个十六岁还未出嫁的女儿周兰,连周云本人,共是四口之家。周祥虽是木匠,却居然有个帮佣的妇人计大婶,和一个丫头小菱,其实这些都是他族中之人,无以为生,寄食他家中,久而久之,便变成主佣关系。
大门关好,周祥忧愁地环视家人一眼,说道:“这位小可想是云儿的朋友,代他入官。”
裴淳忙道:“在下根本不认识令郎,只是公人们抓住我之时,说是我如果不跟他们回衙,就要对付亲戚朋友,我一想我是外路人,此地要找人证明我不是周云也不容易,索性就冒充周云,免得连累他的无辜亲友。”
周祥满心感激,跪在地上,他的妻子及女儿都齐齐跪下,裴淳连忙接他起身,闹了一会这才安静。四人在方桌四边落坐计议此事。周祥道:“云儿性情倔强,深知我在工匠局地位最高,所以胆敢弃家而逃,但他却没有想到此举违反国法,官府虽是不能收拾我,却可借口勒诈,加害周家亲友,这孩子真是没有良心。”
周云的母亲泣道:“这孩子不知逃到哪儿去了?他身边没有钱,又什么都不会做,哪儿找得一口饭吃?”她只关心儿子下落和遭遇,这原是慈母天性,谁也不会怪她。
周兰虽然只有十六岁,但神情凝重,看来很懂事,长得相貌清秀端正。她道:“哥哥带走我家几样金器,暂时不会挨饿,他对我说,他娶不到李芝姐姐为妻,今生不再成家立室,但他也不愿意出家做僧道,倘若找不到他师父,就投入穷家帮。”
周祥吃一惊,道:“穷家帮!他做错了!”
裴淳大为惊异,忖道:“周云不愿意做僧道,我倒明白其故,可是他投入人人敬重的穷家帮,周祥为何说他错了?”
要知元代自从藏僧八思巴被元世祖忽必烈封为大宝法王,尊为图师之后,僧的地位尊崇无比,享有许多特权,如借口求福而赦犯人,世祖平定江南之后,想以僧侣幻术镇压南宋子民,便任番僧杨琏真伽为江南释教总统,诏免尼僧租税,杨琏真伽凶暴无比,发掘南宋诸帝陵墓取宝,又将宋之殿廊庙改为寺观,贪污攘夺,无所不为,自然得势番僧亦大多贪横,享用如王公贵人,并有饮酒食肉,娶妻生子,至于道教方面不似僧侣,但中国南北的全真教、正乙教、真太教和太一教四派的首脑都曾受知于元世祖,江南是正乙教的天下,有些道士不免恃势横行,所以当时不满僧道之人甚多。
只听周兰缓缓道:“穷家帮虽是乞丐,但人人正直尚义,女儿也同意哥哥投入穷家帮的,爹爹怎的说他错了?”她说得十分镇静沉着,并且透露出她赞助哥哥之事,毫不畏惧,显然性情坚毅,敢作敢为。裴淳钦佩地望她一眼,心想这女孩子比男人还强。
周祥烦恼地摇头道:“现在的穷家帮可说不定是怎生模样了,这些事你们不懂,唉……”
裴淳只听得心头一震,直勾勾地望住周祥。
穷家帮所遭大变,这秘密连他也最近才知道。然而这个工匠好像深悉此事,岂不奇怪万分,这里面必有古怪,裴淳暗自想道,但怎生问得出内情,却是一件困难之事,若是周祥不肯泄露机密,并且有了警觉,以后就莫想从他口中探听得出。
幸而他一脸的忠厚老实,使人决不起提防之心。那周祥道:“这孩子性情率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若是像在家之时胡言乱语,那就是灭族的大祸。”
他说得这么严重,周兰也不敢做声了。裴淳道:“在下尝闻穷家帮人,都是侠义之士,周云兄若是投入帮中,纵是说出一些得罪朝廷的大胆话,料也无妨,大叔不用替他担心,但最好自是把他找回来。”
周祥连连叹气,道:“江南地面谁都知道穷家帮,可是目下与昔日不同,这内中的情由说不得,总之有大大的不妥,裴兄说得对,唯有赶快把那孩子找回来……”
周兰道:“爹爹找到了哥哥也不中用,他醉心练武,决计不肯回家学雕刻的手艺。”
周祥面上泛起怒色,道:“这孩子懂什么?我的技艺完全不同于普通匠人手艺,须得勤练苦修目力指力,还要熟研古今各家画谱,观摩名家之作,胸中有了丘壑,才能洗脱匠气,自成一家,想当年我跟随司徒祖师学艺,那真是含辛茹苦,竭尽心力。好不容易才蒙祖师指点门径,授以刀法要诀,其中甘苦,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他越讲声音越大,大有愤慨之意,裴淳道:“大叔这番话在下真是闻所未闻,照这样说来,大叔的雕刻已不是工匠手艺,而是自成一家的精品了。”
周祥大喜道:“想不到你能够领悟此中深意,难得!难得!”他忘其所以地拉了裴淳到另一个宽大房间内,只见四壁挂满了形式不一的木板,板上都刻有图画,琳琅满目。他一一告诉裴淳说哪些是摹两晋六朝之作,哪些是摹唐代南北两宋,哪些是摹北宋变法及南宋院画,据他自己说,每一幅皆有所本,设色及笔意都没有丝毫之失,与原画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乱真。
他说:“我的刀法得自司徒妙善祖师,司徒祖师精擅雕塑之道,不论是木头或是石头雕塑成人物鸟兽,都栩栩如生,数步之外,难辨真假。”
裴淳大惊道:“世上果真有这等高明的技艺?”
周祥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决计不假,我相随十余年,才得传运刀之法,但目下全国匠人,已经没有及得上我一半的了,至于画道,我是从司徒祖师的好友昊周祖师,学得摹拟勾勒及设色之法,吴祖师据说是画圣唐代吴道子的后裔,司徒祖师则是杨惠之祖师心法嫡传高徒。”
裴淳茫然道:“画圣吴道子之名我可能听过,但杨惠之是谁?想必是擅长雕塑的名家?”
周祥道:“不错,杨祖师也是唐时人,和吴道子同学于张僧繇画迹,号为画友,后来吴道子之名独显,杨惠之祖师便焚笔墨,毅然发愤,专肆塑作之道,卒与吴道子争衡艺苑之域。”
这些都是裴淳从未听过的故事,不禁对这位周祥更为钦佩。周祥又道:“司徒祖师和吴祖师都还在人世,但当我离开司徒祖师门下之时,他们两人时时为了争论各自的成就而面红耳赤,我晓得他们终究会分手的,两位祖师都有几个弟子,我们这些门人都尊称他们一个是雕圣,一个是画仙,按诸事实,他们都可当之无愧。”
这个话题结束,两人回到外面坐下。周祥道:“云儿若是得传我的绝艺,日后不愁衣食,若能发愤攻研此道,更可以传以后世,但他不但不用心研究习作,还荒废时间在拳脚刀棒之上,我不知他将来想做什么?做一个不事生产的强徒,抑是流浪各地寻事生非?”
周兰道:“哥哥不是那种人!”
裴淳也道:“练武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练到有成就,一样可以扬名于世,又可以抑强助弱,打抱不平!”
周祥冷哼一声,周兰忍不住道:“哥哥练武的意思是要反对强暴的元廷,他见不得汉人被人欺凌虐待。”
这话一出,屋中登时静寂无声,连裴淳也呆住了,望着这个清秀的女孩子,心想那周云不知跟她还说了些什么话,怎的会有这等大胆叛逆的思想?
周祥连连喘气,过了一会,道:“你们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我……我没有这么叛逆不道的儿女!”
裴淳低声道:“姑娘说话要小心些,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到啊!”
周兰肯定地瞧着他,道:“你不是告密的人,我晓得,自然爹爹妈妈都不会举发我和哥哥,对不对!”
裴淳道:“虽是如此,也得小心才行,我告诉你,此刻在门外有人偷听咱们说话,你知道不知道!”
周祥面色一变,跳起身奔到门口,拉开木门,只见那计大婶正站起身,周祥一手抓住她拉入厅内,顺便闩了门。怒道:“你干什么!”
周兰尖声道:“怪不得官府晓得哥哥跟李芝姐之事,原来是她告密!”
周祥怒道:“我养活你多年,你为了一点奖金,就去告密?”
计大婶一手甩开周祥的手,泛起凶悍的神色,道:“谁去告密?我可没有……”周祥气极之下,挥手给她一个耳光。
计大婶大怒跳脚道:“好!好!你敢打我,少不了你们灭家大祸……”转门便向门口奔去,周祥听她说得凶狠,惊得呆住,计大婶正抽门闩,斗然间仰天跌倒,口吐白沫。
周祥又惊又喜,道:“敢是老天爷保佑,教她老病发作!”
裴淳应声道:“不是老天爷,是我!”
周祥怔了一怔,才道:“早该想到是你,要不我们都不晓得外面有人,独独你知道,且别的人挨了廿七下竹板,伤势再轻也有好些日子不能坐椅,但你却若无其事,这是米粒打穴的手法对不对?”
裴淳大为惊异,道:“大叔竟晓得这等内家上乘武功手法的名称?”
周祥道:“我以前跟随司徒祖师,也学过几日武功,但我性不近此,只听两位祖师有时讲究各种武功,所以得知。”
他怀疑地瞧着裴淳,又道:“你这一身武功,怎肯被那些公人抓起?连我那孩儿只懂得一些皮毛功夫的人,那些公人谅也擒他不住。”
裴淳这才明白陈老大他们为何口发恫吓之言,敢情是晓得周云谙晓技击之道,怕他反抗。
他道:“在下实是为了不想因我逃走而发生误会,以致连累无辜之人!”
周祥道:“你可以说出真实姓名乡里籍贯,找个朋友证明便可没事。”
裴淳道:“实不相瞒,在下在金陵城内,只识得一个人,那个人却不能到官府作证!”
周家父女三人都睁大双眼,周祥道:“是谁?”
裴淳道:“便是我的盟兄淳于靖!”
周祥身躯一震,道:“穷家帮帮主!”
裴淳道:“正是!但在下此来还没有见到他,却听说他身遭大难,那是一个蒙古军官告诉我的,后来得到穷家帮中之人证实了,这两日发生许多事情,使我莫名其妙,好像坠入五里雾中,所以我独自在荒野中乱走,神智不清,才会碰上公人。”
周祥定一定神,道:“哪一个蒙古军官把淳于靖遭难的事告诉你?为什么会告诉你?他知不知道你们是盟兄弟!”
裴淳道:“他当然知道我们的关系,而他口气之中又好像愿意帮我去救淳于大哥,我压根儿就猜测不出是何缘故,我也不敢去见穷家帮的人,因为我偷听他们的话,知道淳于大哥是突然离开,留言命杜独出任帮主。”
他满面苦恼之色,一瞧而知不是假装。周祥几次欲言又止,周兰叫道:“爹爹,你在大都中一定听到许多消息,告诉裴大哥吧,他决计不是坏人。”
周祥道:“我晓得他是侠义之士……”他停歇一下,又道:“蒙古军官想帮忙穷家帮也不算奇怪,要知他们朝廷内派系甚多,每次皇帝死了,都发生争位之事。
如太宗窝阔台死后,接下去的定宗和宪宗都不是太宗指定的继承人朱烈门,宪宗蒙哥传位给世祖忽必烈亦有阿里不哥及海都之乱,其后成宗铁木耳死,又有海山及爱育黎拔力八达两兄弟夺取皇位,这两人先后成为皇帝,一是武宗,一是仁宗。仁宗传当今皇帝英宗,虽然未有乱事,可是我在大都内得知英宗皇帝的叔父晋王也先铁木耳大有谋位之意,英宗甚为忌惮。
而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