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掌力急加,一道又是一道,如波涛汹涌般向前猛扑。欧阳锋口中咯咯大叫,身子一晃一晃,似乎随时都能摔倒,那知郭靖掌力愈是加强,他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
二人不交手已十余年,这次江南重逢,都要试一试对方进境如何。当年华山论剑,郭靖殊非欧阳锋敌手,但别来精进不已,武功大臻圆熟,欧阳锋虽逆练真经,也自有心得,但一正一反,终究是正胜于反,到此次交手,郭靖已能与他并驾齐驱,难分上下。
南方的屋顶与北方大大不同。北方因须抵挡冬日冰雪积压,屋顶坚实异常,但一至淮水以南,屋顶瓦片叠盖,那就以轻巧灵便为主。郭靖与欧阳锋各以掌力相抵,力贯双腿,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脚下格格作声,突然喀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孔,两人一齐落了下去。
黄蓉大惊,忙从洞中跃下,只见二人仍是双掌相抵,脚下踏着几条椽子,在些椽子却压在一个住店的客人身上。那人又惊又痛,已自晕死过去。郭靖不忍伤害无辜,不敢足上用力,欧阳锋却不理旁人死活。二人本来势均力敌,但因郭靖足底势虚,掌上无所借力,渐渐趋于下风。他以单掌抵敌人双掌,然全身之力已集于右掌之上,左掌虽然空着,却已无力可使。黄蓉见丈夫身子微微后仰,虽只半寸几分的退却,显然已落败势,当下叫道:
“喂,张三李四,赵五王六,看招。”轻飘飘一掌往欧阳锋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然而是落英掌法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纵是欧阳锋这等一流名家,也须受伤不可。欧阳锋听她又以古怪姓名称呼自己,怔了一怔,斗然见她招,双掌一推,将郭靖的掌力逼开半尺,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一把抓住了黄蓉肩头,力透指尖,要硬生生扯她一块肉下来。
一抓发出,三人同时大吃一惊。欧阳锋但笕指尖刻痛,原来抓中了她身上软猬甲的尖刺。只是他指力惊人,一抓一扯,竟把那金丝细织。利刃不入的软猬甲硬生生的扯下了一块。就在此时,郭靖掌力又到,欧阳锋回掌一抵,砰的一声,两人各自向后急退,但见尘沙飞扬,墙倒屋倾。原来二人这一下全用上了刚掌,以硬碰硬,反将对方震开,倒退时破墙而出,半边屋顶塌了下来。黄蓉肩头受了他这一扯,虽未受伤,却已吓得花容失色,百忙中在屋顶将塌未塌之际,斜身飞出。只见欧阳锋与郭靖相距半丈,呆立不动,显然身上都受了内伤。
黄蓉不及攻敌,当即站在丈夫身旁守护。但见二人闭目运气,哇哇两声,不约而同的喷出一口鲜血。欧阳锋叫道:“好家伙,好家伙!”一阵狂夭,扬长便走,瞬时之间去得无影无踪。
此时客店中早已呼爷喊娘,乱成一团。黄蓉知道此处不可再居,从柯镇恶手里抱过女儿,道:“师父,你抱着靖哥哥,咱们走吧!”柯镇恶将郭靖抗在肩上,一跷一拐的向北行去。走了一阵,黄蓉忽然想起杨过,不知这孩子逃到那里,但挂念丈夫身受重伤,心想旁的事只好慢慢再说。
郭靖心中明白,只是被欧阳锋的掌力逼住了气,说不出话来。他在柯镇恶肩头调匀呼吸,运气通脉,约摸走出七八里地,各脉俱通,说道:“好厉害,好厉害!”只见女儿累了一夜,已伏在母亲肩头沉沉睡熟,心中一怔,道:“过儿呢?”柯镇恶想不起过儿是谁,愕然难答,黄蓉道:“你放心,先找个地方休息,我回头去找他。”
此时天色将明,道旁树木房屋已朦胧可辨。郭靖道:“我的伤不碍事,咱们一齐去找。”黄蓉皱眉道:“这孩子机伶得紧,不用为他挂怀。”正说到此处,忽见道旁白墙后一个矮小的人影一探,随即缩了回去。黄蓉身法如风,抢过去一把抓住,正是杨过。他笑嘻嘻的叫了一声,“阿姨”,说道:“你们才来么?我在这儿等了好久啦。”黄蓉心中好些疑团难解,随口答应一声,道:“好,跟咱们走吧!”
杨过笑了笑,跟随在后。郭芙忽然睁开眼来,问道:“你到那里去啦?”杨过道:“我去捉蟋蟀儿,那才好玩呢。”郭芙道:“有甚么好玩?”杨过道:“哼,谁说不好玩?
一只大蟋蟀,和三只小蟋蟀对打,后来又有两只小蟋蟀帮着,五双打一只。大蟋蟀跳来跳去,这边弹一脚,那边咬一口……”他说到这里,却住口不说了。郭芙怔怔的听着,问道:“后来怎样?”杨过道:“你说不好玩,问我干么?”郭芙碰了个钉子,心中很生气,转过了头不睬他。那知黄蓉童心未脱,听杨过口才又好,说得紧张动人,不禁问道:“你跟阿姨说,到底是谁打嬴了?”杨过笑笑,轻描淡写的道:“我正瞧得有趣,你们都来了,蟋蟀儿全逃走啦。”黄蓉见他神态,知他有意卖关子,心想这孩子很工心计,即此小事已然可见。
说话之间,众人来到一个村子。郭靖虽受内伤,仍是泰然自若,向一所大宅院求见主人。那主人甚是好客,听说有人受伤生病,忙命庄丁打扫厢房接待。郭靖吃了五大碗饭,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黄蓉见丈夫气定神闲,心知已无危险,解下外衣查看,但见软猬甲上裂下了一大块,正当肩头,心中又是可惜,又是惊恐,这件软猬甲是桃花岛镇岛之宝,曾救过她多次性命,不意今日竟毁在欧阳锋手里。
她坐在丈夫身旁守护,想起见到杨过以来的种种情状,不知怎的,总觉此人年纪虽小,却有许多怪异难解之处。她想到欧阳锋将武三通从屋顶击下之时,依稀见到杨过站在一旁观看,后来自己夫妇俩与欧阳锋动手,他也站在屋顶。待得郭靖与欧阳锋一齐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他又站在旁边,怎么这孩子如此大胆?而欧阳锋又不伤他?最后两人一齐受伤,混乱中这孩子忽然不见,终于又在此处出现。黄蓉心思缜密,心想眼下也不必问他,只小心留意他行动便是。
当日无话,用过晚膳后各自安寝。杨过与柯镇恶睡一间小房,睡到中夜,他悄悄起身,打开房门,溜了出去,回头一看,见柯镇恶睡得正沉。当上走到墙边,爬上一株桂花树,纵身一跃,攀上墙头,轻轻溜下。墙外两头狗儿闻到人气息,吠了起来。杨过早有预备,从怀里摸出两根日间藏着的肉骨头,丢了过去,狗儿咬住骨头大嚼,当即止吠。
杨过辨明方向,径向西南而行,约摸走了七八里路,来到一座破庙。他推开庙门,叫道:“爸爸,我来啦!”只听里面哼了一声,正是欧阳锋的声音。杨过大喜,走近身去,只见欧阳锋躺在神像前的几个蒲团之上,神情委顿,呼吸微弱。原来他与郭靖所受之伤情形相若,只是郭靖正当壮年,他却年纪老迈,抗力远远不如郭靖。杨过从怀里取出七八个馒头,递在他手里,道:“爸爸,你吃吧。”欧阳锋饿了一天,生出去遇上敌人,整日躲在破庙中苦挨,吃了几个馒头,精神为之一振,问道:“他们在那儿?”杨过一一说了。
原来那日杨过与郭靖夫妇同宿客店,半夜里欧阳锋又来瞧他。那知武三通被李莫愁打伤后,也正宿在那客店之中。他毒发难熬,一夜不能安睡,听到屋顶声响,只道李莫愁赶来寻仇,当下顾不得身上有伤,跃上屋去抵敌。不料新仇未来,到的却是一个陈年冤家。
当年欧阳锋为了要折堕段皇爷功夫,曾故意将武三通打伤。此时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当即动起手来。武三通自不是他的敌手,只拆了十余招,被他一掌击下屋顶。欧阳锋一到,杨过已然惊觉,他与武三通、黄蓉、郭靖三人先后动手,杨过始终一在旁观看。
后来欧阳锋与郭靖同时受伤,欧阳锋远引,杨过见混乱中无人留心自己,悄悄向欧阳锋追去。初时欧阳锋行得极快,杨过自是追赶不上,但后来他伤势发作,举步为难,杨过赶了上来,扶他在破庙中休息。杨过年纪虽小,见事却极明白,知道自己若不回去,黄蓉、柯镇恶等必找寻,只死累了欧阳锋的性命,是守在大路之旁相候,与郭靖等会之后,直到半夜方来探视。
欧阳锋道:“那姓郭的吃了我这一掌,七日之内难以复原,他媳妇儿要照料丈夫,不敢轻离,眼下咱们只担心柯瞎子一人。他今晚不来,明日必至。只可惜我没半点力气,唉,我杀他兄弟五人,死在他手里,也…也…”说到这里,不禁咳嗽起来。
杨过坐在地下,手托腮帮,小脑袋中剎时间转了许多念头,只见欧阳锋双手枕在脑后,虽然仰天而卧,两脚却仍是摆着练蛤蟆功的姿式。杨过忽然心想:“有了,待我在地下布些利器,那瞎子纵然进来,也要叫他身上受点儿伤。”于是在供桌上取过四只烛台,拔去上面灰尘堆积,被老鼠啃得只剩下一条烛芯的陈年蜡烛,将烛台放在门口,铁签朝上。
再将庙门虚掩,搬了一只铁香炉,爬上去放在庙门顶上。
他四下一看,想再布置些害人的陷阱,但见东西两殿袼吊着一口极大的铁钟。每一口钟都是重逾二千余斤,二人合抱也抱不过来。钟顶上有一只极粗的铁钩,与巨木制成的木架相连。古庙年深日久,早已破败不堪,但这两口巨钟因当时铸得牢固,仍是完好无损。
杨过心道:“若是那柯瞎子当真进来,我爬到钟架上面,管教他找我不着。”
杨过手持烛台,正想到后殿去找件合用的兵刃,忽听大路上笃、笃、笃一声声铁杖击地,杨过脸上变色,知道柯镇恶到了,噗的一下,吹灭烛火,随即想起:“这瞎子目不见物,我倒不必熄烛。”但听笃笃之声越来越近,欧阳锋忽地坐起,要把全身仅余的劲力,运到右掌之上,先发制人,一掌将他毙了。杨过将手中烛台的铁签朝外,守在欧阳锋身旁,以备应敌。
柯镇恶眼睛虽瞎,为人却极精明,料定欧阳锋受伤之后,必在附近藏身,晚饭之前已在客店中打听明白,知道左近只有一座破败的古庙,此外尽是民家,心想十之八九欧阳锋守在这古庙之中。他想起五位兄弟被他惨害于桃花岛上,此时有此报仇良机,那肯放过?
睡到午夜,轻轻叫了两声:“过儿,过儿!”不听答应,只道他睡得正熟,竟没走近查察,当下越墙而出。那两条狗儿正在大嚼杨过给牠们的骨头,见他出来,只呜呜几声,却没吠叫。
他缓缓来到古庙之前,侧耳一听,果然殿上有呼吸之声,他大声叫道:“欧阳锋,柯瞎子找你来啦,有种的快出来。”说着铁杖在地下一顿。欧阳锋只怕泄了丹田之气,不敢言语。
柯镇恶叫了几声,未闻应声,铁杖一起,将庙门推开,踏步进门,但听呼的一响,头顶一件重物砸将下来,同时左脚踏中烛台上铁签的尖儿,刺破靴底,脚掌心上一阵疼痛。
柯镇恶一时之间不明所以,铁杖挥起,当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将头顶的铁香炉打了开去,随即在地下一滚,好教铁签不致刺入足底。那知身旁尚有几只烛台。只觉肩头一痛,终于一只烛台刺在身上。他左手掌拿住烛台,向外拔出,鲜血立涌。此时不敢再有大意,听着欧阳锋呼吸之声,一步步缓缓的走近,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铁杖高举,叫道:“老毒物,今日你还有何话说?”
欧阳锋已将全身所剩有限的力气,逐步运到右臂之上,只待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