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已经金盆洗手,现在在本城经营一家利民当铺。”
“当铺,可的确是利人而又利己的好生意。”青衫文士一举酒杯道:“大老板,我敬你一杯。”
“不敢当,兄台还是依照咱们的君子协定,叫我狐袍人吧!”
“是是……是我不对,自罚一杯。”
“言重,言重,在下奉陪一杯。”
两人对饮了一杯之后,狐袍人才神色一整道:“不瞒兄台说,我是听到你和堂倌的谈话之后,才自告奋勇移樽就教的。”
青衫文士“啊”了一声道:“莫非阁下也认识那位杜老英雄?”
“岂仅是认识而已,说起来,杜老英雄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哩!”话锋略为一顿,又轻叹一声道:“而且,在下之所以改邪归正,金盆洗手,也是受了杜老英雄的德威所感召。”
“这可真是难能可贵。”
“十年前,我到洛阳来,本就打算托杜老英雄的福荫,在这儿定居的,却没想到,杜老英雄早已举家神秘失踪了。”
“这十年来,阁下没有离开过洛阳?”
“没有。”
“也曾打听过,仕老英雄举家失踪的原因吗?”
狐袍人苦笑了一下,道:“打听是打听过,只是,却打听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不过,就我最近这几年来的暗中观察所得,有一条线索倒是可以一试的。”
青衫文士禁不住目光一亮,道:“那是一条怎样的线索呢?”
他的话声未落,门外一声怪叫,寒风卷处,一个白发蓬飞的老婆子,已冲了进来。
那老婆子满脸都是疤痕,右眼已眇,但一只左目却是神光奕奕,显然是一位内功极具火候的高手。
她一进门,全听酒客,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部份酒客并怯生生地,由后门溜了出去。
那狐袍人却笑道:“这真是巧极了,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青衫文士目注那老婆子,口中却向狐袍人问道:“阁下说的线索,就是这位老人家?”
狐袍人点点头道:“是的,那是一位疯婆子,咱们最好是当心一点。”
青衫文士蹙眉接道:“看样子,不像是一个神智不清的人呀!”
这当儿,那老婆子忽然向柜台上走了过去,向那掌柜的疾声问道:“嗨!掌柜的,你看到我儿子吗?”
那掌柜的一脸诚惶诚恐,连声苦笑着:“老人家,没有看到啊!”
“那么,你一定看到我孙子?”
“也没有!”
怪老婆突然转身过来,面对着大厅,独目中寒芒连闪,语声也突转凄厉:“你们自己说,谁是我的孙子,谁是我的儿子?”
狐袍人向青衫文士低声说道:“朋友,如果她找向我们,请由我来应付……”
他的话未说完,那怪老婆子已向他们的座位前走来,并厉声喝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说话?”
狐袍人含笑接道:“老人家,你要我说些什么呢?”
怪老婆子道:“告诉我,我的儿子,在哪儿?”
狐袍人笑了笑,道:“哦!老人家的儿子刚刚走……”
“向哪儿走的?”
“出大门,向左拐。”
“谢谢你……”
怪老婆子进来的时候像一阵风,走的时候却比风更快,话声未落,人影已消失于大门之外。
怪老婆子一走,那些还没走的酒客们,才如释重负似地,一齐长吁出声。
青衫文士也长叹一声之后,才向狐袍人注目问道:“朋友,为何要骗一个疯子?”
狐袍人苦笑了一下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因为,只有这一个办法才能将她引走。”
“否则呢?”
“否则,给她缠上,非死必伤,那是有冤没处申的。”
“当她找不到她的儿子时,不会再回来找你的麻烦?”
“那不可能,她一出门,就忘记了,即使还记得再回来找我,我也不会在这儿呀!”
略为停了一下,青衫文士才接着问道:“方才,老兄说的一丝线索,指的就是这个老婆子?”
“是的。”
“在下愿闻其详?”
狐袍人沉思接道:“方才我已经说过,杜老英雄是我的救命恩人,杜家的神秘失踪,是武林中近二十年来的一大疑案,我虽然力量有限,但基于一种感恩图报的心情,总希望能竭尽所能,聊效棉薄。”
青衫文士接道:“所以,这十年来,吾兄一定已在暗中下过不少功夫?”
狐袍人点点头道:“是的,但最初几年,可毫无绩效可言,一直到这位疯老婆子出现之后,才算有了一点线索,可是,由于她神智不清,却又无从着手。”
青衫文士注目问道:“阁下怎能断定,这位疯老婆子与社家的神秘失踪案有关呢?”
狐袍人道:“起初,我不过是下意识地判断她可能与杜家有关,因而特别将她引到杜家的废宅上去……”
“她有什么反应?”
反应很好,看情形,她对杜家庄的一切,似乎还有一点印象,但当我想向她问些什么时,却又疯疯癫癫地,语无伦次了。”
话锋略为一顿,才长叹一声,接道:“所以,我常常想,如果能有一位名医,将她的疯病治好,必然对杜家庄神秘失踪的疑案,大有助益。”
“这构想很有价值,可是,茫茫人海,到哪儿去找一位能够着手成春的名医呢?”
狐袍人苦笑一下,道:“这倒是实情,不瞒老兄说,我已经暗中替她请过好几位名医了。”
“结果都是徒劳无功?”
“唔……”
青衫文士沉思着问道:“阁下,这位疯老婆子,出现洛阳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两三年以前的事,确实日期,已记不清楚。”
“她,落脚在什么地方?”
“居无定所……”
“不可能吧!看她衣衫整洁,可不像是一个居无定所的人。”
狐袍入微微一笑,说道:“兄台说得有理,但我说她居无定所,也完全景实情,不过,她之所以能衣衫整洁,却是因为有专人照应她的缘故……”
说到这里,忽有所忆地,“哦”了一声道:“对了,说到那位照应她的人,也算是一条有力线索,不过,要想由这条线索上查一个所以然出来,也算是难上加难。”
青衫文士苦笑道:“那位照应她的人,总不致于也是疯子吧?”
“虽然不是疯子,却也好不了多少。”
“此话怎讲?”
狐袍人道:“那是一个又聋又哑的残废人,一问三不知,逼急了,给你一拳,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残废的武功也很高?”
“不但武功高,人也长得得挺标致的,这两年来,洛阳附近一些不知死活的登徒子,为了想吃天鹅肉而糊里胡涂送掉老命的,可大有人在哩……”
青衫文士“啊”了一声道:“想不到,那还是一个女的。”
“唔……”
“有多大年纪?”
“最多不会超过二十岁,还是一个姑娘家哩!”
“一个又丑又疯的老婆子,配上一个又聋又哑的美姑娘,这可的确是一宗颇富吸引力的新闻。”
“不错,开头一段时间中,的确是很轰动,但时间一久,也像那欲望香车一样,慢慢的也就引不起人家的兴趣了。”
“不过,对我个人而言,这两宗业已褪了色的新闻事件,还觉得很新鲜,也很具有吸引力。”
“两件事情都具有吸引力?”
“不错。”
“总该有个轻重之分吧?”
“那当然是那位疯婆子,更具份量。”
“这,是否是由于方才在下所提供的消息原因呢?”
“可以这么说。”
狐袍人苦笑道:“老兄,徒具兴趣,无济于事,必须有办法使她能恢复神智才行。”
青衫文士接道:“这个,在下倒有一半的把握,可以将那位疯婆子的病治好……”
“啊!想不到阁下还是一位名医,真是失敬得很。”
“阁下过奖了!其实,在下读书学剑,两无成就,对于医理,也不过走由于有兴趣,独自钻研,自信略具心得而已。”
一顿话锋,又蹙眉接道:“不过,如何才能使那位疯老婆子就范,接受治疗,这可是一个难题。”
狐袍人笑道:“不要紧,这问题包在我身上。”
“阁下计将安出?”
“可以由那个残废美姑娘身上着手,我已和她打过两次交道,已经勉强可以以手势交谈了。”
不等对方接腔,又注目问道:“青衫客,阁下是否已找好了歇宿之处?”
青衫人道:“没有啊!在下是刚刚入城,由于投亲不遇,才到这儿来借酒驱寒,顺便打听一下消息。”
“那么,就住在隔壁的悦来客栈好了,悦来栈与这太白酒楼是一个老板,要住店,跟这儿的堂倌招呼一声就行。”
“多谢指点!”
“在下暂时告辞,晚间再见……”
这位青衫文士,也许是由于有着太多的心事,自从他进入酒楼起,除了最初那下意识的目光,匆匆一扫之外,即未再去注意周围的事物。
可是就在距离他三副座头的座位上,却有一双清澈的眸子,不时地在向他愉愉注视着。
那是一位身穿紫色衫裙的妇人,与她同座的却是一位年约弱冠的少年人。
不过,由于这二位是坐在大厅中最偏僻,也是光线最黯淡的一角,因而即使特别注意,也不容易看清他们的庐山真面目。
当然,像青衫文士这么根本不注意别人的人,自然更不知道暗中有人注意他了。
当他向堂倌招呼着,准备要一间清静的上房时,那暗中向他注意着的紫衣妇人和年轻人已悄然离去。
不久,青衫文士也在堂倌的前导下,走向隔壁的悦来客栈。
“爷,这是本店最好的一间上房,小的猜想你一定会满意的。”一进门,店小二就大献殷勤地谄笑着。
“唔,马马虎虎。”青衫文士口中漫应着,游目四顾。
忽然,他目光一亮,走向床头的墙壁前,并“啊”了一声道:“好一手佑军狂草!”
接着,却曼声吟哦起来:
廿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那是苏轼所作的“江城子”,但却只录了前半阕,而且将第一个字的“十”字改成“廿”字。
这一字之易,似乎恰搔着青衫文士的痒处,使得他特加激赏,曼声吟哦间,那本来充满着忧郁的双目中已涌现出蒙蒙泪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难道说,这位青衫文士,竟然是一位别有怀抱的伤心人吗?
店小二尚未发觉青衫文士的反常神态,只是轻轻一“咦”道:“这是谁写上去的?”
青衫文士问道:“小二哥,以前你没有发现?”
店小二道:“是的,早晨打扫房间时,我都不曾发现。”
“昨夜住在这儿的是什么人?”
“那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人家,一早就走了。”
“隔壁还住有客人吗?”青衫文士抬手向左右隔壁一指。
“右边房间现在还有空着,左边是堆放杂物的储藏室,不住客人的。”店小二苦笑了一下,接道:“小的将它擦拭掉。”
“不!”青衫文士连忙接道:“人家写在这儿作纪念的,你就让它留下吧!”
店小二退出之后,青衫文士关上房门,目注那半阕古词,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