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以为受伤倒地,三人各舞着兵器,缓步戒备着走出了十来步,果见雪地里伏卧着一人。
姚大成莽气未改,上前便要按去。蔡英眼尖,见那人所着衣履似乎眼熟,忙喝:“且慢!”用脚一拨,未见动转,那人头脸身上雪花布满。姚大成也看衣服颜色材料俱与胡行捷所着相似,忙伸手翻转他身子一看,谁说不是?胡行捷睁着两眼,满是泪痕,只说不出话来,身子僵直,像是被人点了哑穴,见了三人,眼皮一合,便晕死过去,雪中还有血迹。细一查看,那三只镖全都打中在他的腰腿之间。三人又是伤心又是愤怒,一心还想救活,怕伤了风,不敢将镖起去,纷纷各脱重棉,将他连头裹住,由姚大成平抱着回寨再行救治。刚抱起走没几步,又听身侧不远有人发话问道:“你们想着伤心么?原本还你一只活耗子,你们自己偏要打他半死,再假作怜惜,这算是什么好朋友!我那点穴法轻易难解,此时更解他不得,回寨碰他运气去吧。你们此番到新疆,没住几天就死了两鼠,燕山五鼠的名儿快去了吧:没的叫人笑话。”敌人一面未露,三人全吃了大亏,畏若鬼物,空自切齿痛恨,哪里还敢再有动作?只杨灿站定发话道:“朋友,你赶人不上一百步,上风也被你占够了。我等学艺不精,死而无怨,此去隐姓埋名,不学成本领决不出世,但有三寸气在,终还有相见之日。朋友既是高人,这般藏头露尾,专一暗算伤人,岂是英雄丈夫所为!何不现身露名,我等日后也好登门领教。”那人哈哈大笑,答道:“做你的清秋大梦呢!你的话哄鬼!你们如肯回家学艺,老婆儿女交给谁养?再说也得容你告退呀。你们害得人也够了,今天不过遭点小报应就难受了。我并非怕事,我的名字刘老四他准知道,不为他,我今日还不和你们逗玩儿呢。你们不痛改前非洗心革面,早晚必见得着我,不必忙在一时。再不我和你们今晚在三道岭刘老四那里再会,不见不散如何?”说罢,声音渐远,没再听下文。
三人是羞愤急怒不打一处来,也不知如何才好,一个个啼笑皆非,万分狼狈,轮流抱着胡行捷,茫茫如丧家之犬,跑回三道岭去。人寨一看,除刘煌、冯春诸人外,宫门三杰中的阴阳手碧眉俞天柱和铁翅子秦贤,连同前后四拨人等,有一多半在座。冯春一见三鼠抱了一人,慌慌张张,跑进寨堂,胡行捷没有同回,知道又生事变,忙迎上去。
大家也顾不得相见寒暄,全下座围近身侧,解开一看,才知胡行捷被人点了哑穴,受伤甚重。这种武当内家中的点穴法,外行还解它不得。冯春和三鼠等人虽然也会点,但又另是一功,所以杨灿初救胡行捷时,就被敌人警告,也不敢妄行破解,正自途中发急。
侥幸俞、秦二人俱是个中能手,差不多各内家点穴之法俱能通晓,见状大惊,忙间:
“被人点倒,隔有多少时候?这穴道点得甚狠,过了时限,不死也必残废。何况身上又受了三下镖伤,被冰雪一冻,血全凝冻了。”三鼠匆匆一说,俞天柱道:“这还幸是敌人手下留情,没在交还人时将他点醒,否则他周身俱被冷气封闭,穴道一开,寒气再往内一逼,当时虽能活转,见了你们一出声,说不了几句话,人便没有命了。”说时,秦贤在旁,早命人取了两个洗澡用的长大木盆,一注冷水,一注温水备用。俞天柱等水取到,先不解破点穴法,只将胡行捷所中三镖起去,从行囊内取来三张膏药贴好,人抱放在冷水盆内泡着,说:“首须将凝冻的气血化开才能救治,因为时尚属不久,或者还有回生之望,只是残废在所难免。”一面说着话,目光注定胡行捷,一张乌黑的冻脸渐渐转成了灰白,又抱向温水盆中浸着,直到胡行捷面色转成苍白,双眉微皱,似有痛楚之容,才将他水湿淋淋自盆中抱起,由秦贤和冯春二人接过去,面朝下捧好,然后一手握定他腰问致命要穴,以防真气断脱,先伸二指,运用内功加足力量,照准背上第四根肋骨气眼上一点,就势急中加快,抡圆手掌,朝他背上一掌打了下去。只听叭的一声,胡行捷哑穴解开,周身停滞住的气血筋骨全被这一下拍开震活,“嗳呀”一声狂喊,口张处喷出一大块带着淤血的浊痰,虽然苏醒转来,四肢兀自还抖战个不住。俞、秦二人知他受伤太重,寒冷已极,忙将刘煌备就的更换衣服接过。因危境尚未过完,顾不得再给他解去湿衣,双双各用鹰爪大力重手法,伸手朝他身上接连几划,一片裂帛之声过处,湿衣成块碎脱,现出赤体,紧跟着用布一揩干,匈匆将棉裤给他穿好;因他两臂还不可抬动,只能戴上皮帽,外用衣服披好,又取了几床棉被皮褥重重围住,改由杨灿、蔡英二人双双捧定,微微抖动。先时离开寨堂中盆火甚远,渐渐再往火前挨近,嘱咐胡行捷用鼻子呼气,从口中徐徐喷出,闭目养神,不可言动。隔有好一会,才放在火前备就的木炕上面躺好。俞天柱过去揭开他头上蒙的衣服一看,两眼圈变成乌黑,面容已转红紫,知已脱死,不由暗道一声“侥幸”,命人取来姜汤,喂了一碗,再取出内用活血定神之药与他服下,重治镖伤。
忙乱了一阵,天已黄昏。众人见了这般惨状,无不痛恨敌人入骨。三鼠与他生死交情,更是忍不住凄然泪下。胡行捷觉着体气稍复,伤处先是麻木,后又上药止痛,除周身似水浸一般寒冷无温外,别无痛楚,听三鼠说不出敌人姓名形状,纷纷胡猜,急于述说受害经过,好供众人搜索仇敌的参考,先朝大家普遍道了一声感谢,便要张口。三鼠恐他说话劳神,正要劝止,俞天柱连说:“无须。此时他危机已过,说话无妨。再者我们此来关系重大,一到就连伤多人,栽了跟斗。适才已由我发下转牌,通知天山南北两路各地英雄,一体严拿凶手和刘四兄的逃女,又命牛善、罗为功、赵显等七人,在附近各地暗中搜查仇敌与金、朱二贼等的踪迹。我料定除刘四兄逃女主仆或许远走高飞外,金雷老贼一定保了小畜生仍在这里附近潜伏,昨晚投宿之家大是可疑,可惜你们太已粗心,没细查他们行踪,不过还拿它不定,晚来我二人亲去便知分晓。最奇怪是冯兄平时人最精明,也会沉不住气,走了失着。我二人如晚来一步,不特误了大事,还几乎冤屈刘四兄,中了仇敌反间内讧之计。你们在自人多,又是久闯江湖,竟会坠入圈套,损兵折将,这是哪里说起!一个无好结果,休说诸位弟兄,连我二人回去也无法交代。难得胡兄亲见敌人形相,不是小弟夸口,只一听便知他是什么变的。先时胡兄气接不上,也说不出,如今已将复原,有什打紧?就算为此伤点元气,要我二人不来,这条命不是白送的么?”
三鼠被他一顿抢自,说得哑口无言。蔡、姚二人只是干着羞愤,还未深思,杨灿原也是条好汉,只为一时为利所动,受人役使,虽然酬优遇厚,但是一班同辈凡位出己上的,大都颐指气使,以势凌人,一得意全染了朝官气习,一些不留情面,尤其是所行所为往往违心,奉命差遣,又不得不昧心尽力去做,自身言行更须加意谨饬,稍有不慎,立有身家性命之危,哪怕平日患难生死之交,顷刻之间都又变成仇敌。自己除受点上司的气外,因为结义五人同心同德,本领也都不弱,事情办得干净迅速,尚无一人蹈过危机,目睹同类中冤冤枉在惨死失踪的,一年之中总短不了几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外面还得受江湖上人的毒骂仇视,闹得遍地荆棘,危机四伏,哪有昔日心身痛快?平日想起,本就觉得不值。那宫门三杰自恃有一身惊人本领,又会剑术,骄恣逞能,挟贵挟勇,全不把人放在眼里。今日见他们救胡行捷甚是尽心尽力,同盟至友,又是自己飞镖误伤,难得他们亲身援救,不辞琐碎,方自心喜感激,及至听完这几句抢白,才明白他们救人用意并非顾恤伦好,一则当众逞能,二则因胡行捷身经其境,看过仇敌形貌,想借此寻得线索。那种大言不惭神态,能把全体同人都当成了废物,全不顾受伤人的死活,恰似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暗忖:结义弟兄五人,只不过为了每月数百两银子,连人带命全都卖了,吃外人的亏那算学艺不精,死而无怨,这自己人的肮脏气,吃了哑巴亏,关碍着前程和切身安危,不敢言不敢怒,实在令人难受。再者燕山五鼠天下知名,忽然被人伤了一个,这一个还保不住残废,异日有什脸面再见同人与江湖上朋友!越想越难受,表面尚须和冯春等人一样,受了人家挖苦,还得先赔笑脸后装愤怒,目视胡行捷,静听他呻吟喘息说那受伤之事,不敢对俞、秦二人露出丝毫不悦之容,直听到胡行捷埋身冰雪、受尽苦难之处,才借题发挥,暗拿仇敌带俞天柱一齐咒骂一顿,才略解了胸中的怨愤。由此杨灿心灰意懒,萌了退隐之志,残余四鼠中,独他与胡行捷得保首领以退,此是后话不提。
原来胡行捷正监看着魏绳祖之际,忽见雪花飞舞中冲出一条人影,心料有变,未及迎御,猛觉左肋着重手点了一下,立时闭住全身气血不能转动。眼看来人是一个满面红光、双眸炯炯有光的矮胖连鬓胡子,从从容容转过身来,首先伸手将魏绳祖大红斗篷脱下,再往他身后一捏,蛟筋索便即解断,然后附耳对魏绳祖说了几句,拾起雪中蛟筋,将斗篷反裹成一小卷,拉了魏绳祖走过来,扛起胡行捷往来路便走。去时杨、蔡二人大约把话说完就要分手,胡行捷明见二人雪中侧影,无奈身被人点了哑穴,言动不了,只得任人摆布,急得心血偾张,眼里都快冒出火来。那老头走了半里多路便将他放下,从路旁雪坑内又唤出两人。彼时人被他放卧地上,雪花遮眼,目光迷离中,刚看出那两人身影好似魏家仆人,老头似已发觉,恐被看破行藏,笑嘻嘻走了过来,说道:“你们雪中乱跑,心太热了,叫你凉快一会如何?”胡行捷情知不妙,方以为难逃毒手,死了反倒痛快,谁知那老头阴损毒坏,并不杀他,只将他全身连头埋人穴内,奇寒之气一逼,当时便闷死过去,失了知觉。不知过了多时辰,觉着口中含有奇暖之物,辣味冲鼻,直打了三四个喷嚏,睁眼一看,老头又将自己从雪中扛起,和箭一般快朝前飞去,先追上蔡英,尾随不舍,隔没一会,忽然超出前面,正赶杨。姚二人朝蔡英对面滑来。老头倏地放声哈哈一笑,便向侧面一闪,身子轻灵已极,身上还扛着一个大人。胡行捷自从出世以来,也未看过那样快法,刚一闪开,耳旁似闻蔡英受伤嗳呀之声。他心还疑是老头暗算,接着便听老头向三人发话,也没听三人应声,说到未两句上,忽然接连三镖飞至。
老头拿他人身挡镖,还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俏皮话,才将胡行捷脸朝下放倒雪地而去。胡行捷当时身已冻僵,虽中三镖,只觉伤处骨肉碎裂发木,全不知痛,只是急怒攻心,欲号无声,说不出心里那份难受,一会杨、姚、蔡三人寻来,见面想说话,连急带冻,便自晕死。
俞、秦二人听了。又将杨、姚、蔡三人所遇重问一遍,不住摇头冷笑,直说:“蠢才!如我遇见老贼,一抬手便可了事,哪会人已近前,还如无觉之理!”说完,正要转口埋怨杨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