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又问了一句:“你甚至不知道他要你的灵魂来做什么事情,你都愿意?”
土王大声道:“都愿意!”
他这时候的情形,看来别说是要他出借灵魂,就算要他出卖灵魂,他也会立刻答应!若说是“英雄末路”,莫此为甚了。
我告诉他自从那次之后,就无法和齐白联络,现在希望将他愿意借出灵魂的讯息传达出去,能够吸引齐白现身。
天嘉土王像是他已经得救了一样,连声道:“告诉他,不论他要我的灵魂去做什么事情,我都答应!”
我暗暗摇头,怕死是人之常情,尤其是像天嘉土王那种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人,更是怕死,可是到如今土王那种程度,却也罕见。
我忍不住刺激他:“人这种生命形式,是无法避免死亡的。”
我记得曾经在勒曼医院替原振侠和年轻人患了身体之后,和他们讨论过,人是不是可以通过不断转换身体而达到永远不会死亡的境界。
勒曼医院的回答是否定的。
勒曼医院说,他们不认为地球人有永远不会死亡这件事,通过转换身体,获得多几十年生命,这种情形,他们没有为任何人进行过第二次同样的“手术”。而对我追问为什么只进行一次而不进行第二次,他们却拒绝回答。
以我和勒曼医院的关系,他们尚且在这个问题上不肯回答,那一定是人类记忆组织可以转移一次,如果转移第二次,就可能有我所难以想象的可怕情况出现,所以他们才不想让我知道。外星人行事,在我看来,总不免有些鬼头鬼脑,这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而已。
故此,我向土王所说的这句话可以成立。我准备土王如果说可以不断将记忆组转移,我就将勒曼医院的结论告诉他,好让他知道,就算一次记忆组转移成功,至多不过多几十年而已,不可能不死亡的。
土王听了我的话,望着我,他的神情非常可怖,显得他的内心有极度的恐惧,而他接下来所说的那句话,更是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用发颤的声音道:“卫斯理,你怎么不明白,我并不是怕死啊!”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他不怕死?那么他怕什么?
天嘉土王双手掩住了脸,声音呜咽:“我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后啊!”
我更加莫名其妙——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我刚想问,就有一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立刻知道那是白素,我反手将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白素是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的,我并没有注意。她在我耳边低声道:“想想,如果灵魂不能离开,人死了之后会怎样?”
我陡然吃惊,是的,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以天嘉土王现在的情形,他死了之后会怎么样呢?
不论根据宗教信仰,还是民间传说,甚至于古今笔记关于死亡的记载,以及我许多有关灵魂的故事中所设想的情形,都有一个共通点。
那共通点就是:人在死了之后,灵魂和身体就分离了。
而灵魂和身体分离之后的情形如何,也是各凭设想:或上天堂,或下地狱,或进入各种各样的阴间(包括一二三号建立的),或变成游魂野鬼没有着落不时出来吓人,或投胎重新做人,或堕入六畜道,或进入其他人的身体(和黄老四变成陈安安)……
种种情形都和天嘉土王不同——天嘉土王灵魂不能离开,他死了之后,他的灵魂还在他的脑部,他脑部每一个细胞都死了,他的记忆组还是留在死去的细胞之中。细胞腐化,变成了不知道什么东西,但就算变成了分子、原子……或者更小的不知道什么,由于灵魂根本没有体积,就还是在其中,脱离不了!
那是永远的、无穷无尽的禁锢——他的灵魂永远摆脱不了这种禁锢!
在我的经历之中,只有一桩和这种情形类似——一个灵魂被困在一块木炭内,不断发出“放我出来”的讯号。后来这块木炭被烧成了灰,也不知道那灵魂究竟怎么样了。
天嘉土王的情形,似乎更加糟糕,他的灵魂会被困在自己的脑细胞之中,很难想象全部灵魂是困在一个细胞中,还是将灵魂分成六十亿份,每一个脑细胞分上一份?
对于这种情形,连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法子说的出口。他快要死了,可以对他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人都难免一死。可是并不是人人死了之后,灵魂和身体无法分离的。
想到了这种情形,我向他望去,说不出话来。
反而倒是他还能说话——在这种难以形容的状况下,天嘉土王他居然还没有彻底全面崩溃,真不是容易的事情!
他道:“我当然不想死,可是如果死亡是唯一的结束,我要和正常人一样的死亡!”
我叹了一口气,明知道不应该说,还是说了出来:“你生前是土王,享尽福分,总要有些代价。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整个王族都是如此,别人甚至于没有当过一天土王!”
当然我这样的话说了也等于白说,无法开解土王的心情。土王心情之坏,从他看到白素下楼却也顾不得向她问结果如何这一点上可见一斑。反而是我先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
白素摇了摇头,表示未能和李宣宣取得联络。
我很同情天嘉土王的处境,也很能体谅他的心情。可是有关他的情形,我完全无能为力。这时候我反而在想:一个问题有了答案,另一个新的问题却随之产生。
有了答案的问题是:究竟当年齐白向天嘉土王要求什么。
而新的问题更使人疑惑:齐白究竟要天嘉土王的灵魂去做什么?
那时候齐白要天嘉土王去做的事情,现在是不是还有效?
这些问题,除了齐白现身之外,恐怕全世界再也没有人可以回答了!
我向白素简单地说明了齐白当年的要求,然后道:“将土王已经答应他当年要求的讯息传达出去,有希望可以吸引齐白。”
白素点了点头,重又上楼。在这个过程中,天嘉土王只是双手抱住了头,没有说话。而从头到尾没有说话的是小郭。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有时候站起来走几步,又坐下来。我向他望去,小郭苦笑:“发生的一切事情,完全在我知识范围之外,甚至于不属于我的想象力,我实在没有办法发表任何意见。”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过了一会,又补充道:“我可以想象任何种类的外星人……可是无法想象灵魂……阴间……”
我想告诉他,灵魂虽然是人类自己的事情,可是阴间,至少和齐白有关连的那个阴间,和外星人有关系。而且造成天嘉土王如今这种处境,也是外星人所为!
四、找天神
不过现在当然不必向小郭解说这些,我指了指天嘉土王:“他是不是先回去——”
天嘉土王陡然道:“我不回去,就在这里等消息。”
我不禁苦笑,当然我不是没有同情心,可是留一个垂危病人在家里,这病人的身份又如此的特殊,牵涉巨额的金钱利益和权位斗争——在和这两项事情有关的争夺中,人类任何丑恶的行为都会表露无遗。
所以他如果在我这里“哲人其萎”的话,不知道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和困扰——这些麻烦和困扰,都是可以预见地惹人厌恶!
我不由自主皱了皱眉,天嘉土王瞪了我一眼,道:“不想我死在你家里,就快将齐白找出来——照勒曼医院的估计,我还有三十七天,三十七天!”
情形会发展到这种程度,实在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撒起赖来了——当撒赖的时候,其人是一国之君还是小瘪三,都没有不同,我有应付很多难应付场面的本领,可是这时候却也一筹莫展。
不怕见笑,当时我想到的是不如弃家逃走——和白素离开,将屋子让给他算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步,当然不应该放弃努力,我望着他,道:“你的王位!你不在这些日子安排的王位吗?”
我认为我的话十分有力,可以改变他在我这里等待齐白出现的决定。因为在勒曼医院的时候,他曾经问他的王位还可以继续多久,表示出他心中,王位摆在生命之上。
这时候我用王位去打动他,应该是最有效的了!
可是他听了之后,却哈哈大笑——笑声相当戚然,却说了一句大为透彻的话,道:“由它去吧!”
我怔了一怔,这表示他现在的想法和心情,与他在勒曼医院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我可以揣测到他的心路历程:开始知道有病,关心的是王位——然后才感到生命可贵——再然后,才想到死亡之后灵魂永远被禁锢的可怕。
现在他只想灵魂被释放,生命是不是可以延续都属于次要,至于王位,当然不值一提了!
天嘉土王本来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享有财富和权位的人,要不顾一切紧紧抓住财富和权位,是他的天职。哪个人或是哪种力量,影响到他的财富和权位,他会不惜用一切手段去对付消灭。如果说世人都被财富和权位的网紧缚着的话,那么他就是被缚得最紧和最透不过气来的人——表面上看来风光无比,但从另一种角度来看,却可怜莫名。
而现在他可以说出“由它去吧”这种颇有大彻大悟的话来,很不容易——如果再进一步,看得更透彻的话,那么就算灵魂永远不能离开,也不算什么——再也没有任何事情是算什么,这才是真正彻底的领悟。
当然不能期望天嘉土王可以立刻做到这一点,不过也不是没有希望。
如果到达这种境界,那么齐白是不是出现,也就不重要了——这“不重要”当然只是对天嘉土王而言。对我来说,反而很重要。因为一来齐白忽然音讯全无,不知道在那神秘诡异不可测的阴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安全有没有问题……都使我很关心。二来,我实在极度好奇,齐白要借天嘉土王的灵魂,究竟想做什么!
虽然近来我的好奇心大大不如以前,可是由于年龄关系,灵魂和身体分离之期(死期)越来越接近,对于灵魂和灵魂离体之后的情形……等等,也就自然而然越来越关切。
然而偏偏这一切全都难以捉摸,可供研究的资料很少,只能想象,不切实际。
其中只有齐白可以提供比较确切的资料,所以我很希望能够和他保持联络。
在片刻之间,我想了许多,只听得天嘉土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已经拜托了郭先生,我死在这里,就当作是无名氏来处理。而现在我要再拜托卫先生,在我死了之后,仍然继续联络齐白,请他将我的灵魂和身体分开。”
天嘉土王将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当然无法拒绝。我点了点头:“一定努力……可是现在你健康状况这样坏,应该到医院去——我的意思,最好还是进入勒曼医院,反正随时可以通讯,相隔万里,就如同面对面一样。”
我这样说,并不是要赶他走,而是实在为他着想。我更进一步道:“在勒曼医院,身体能够得到最好的保存,等待灵魂和身体的分离——你的情形可以说可怕和悲惨,但是也可以说是一种很好的状况——”
我才说到这里,天嘉土王就对我怒目相向,以为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说这样的话,分明是在调侃他!我连忙道:“你有没有想到过,即使你死亡,由于灵魂和身体没有分开,只要身体能够长期保存,等到有了分开的可能,就仍然可以进行灵魂转移进入新的身体,重新获得生命!”
天嘉土王显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我也是刚才陡然想起的。他听了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来已经目光散乱、全无焦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