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尘,住嘴。”朝华回首轻道,目光缓缓经过持盈面无表情的容颜,长声大笑道,“九公主真是虎父无犬女,着实让朝华刮目相看。”
持盈唇瓣微动,才刚踏出一步就被郁浅拉了回来。
朝华的眼睛里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将原本的明亮清洁慢慢沉下,变作一种哂然的笑意,冷冷回望着面前低首无语的少女。
持盈在他的目光下低垂下眼帘,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曾经这个少年踏水而来,将一枝紫莲送到她面前,只为博她一笑。
曾经这个少年扬剑横指,把家国前途托付给她,不惜以身殉道。
然而她不得不狠下心来将这一切推开,因为她很自私,也很渺小,自私到只能有力量从郁氏这个冰冷的家族手里为西辞争取一点微薄的时间,渺小到她根本无力与她的父兄抗争。
所以面对他这样的冷嘲热讽,她也唯有受之不语,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愧疚。
持盈眼角酸涩,却依旧冰冷着容颜,不流露出一丝一毫。母妃病逝,她被逐出宫中,已然怨恨至斯,朝华不仅仅是失去亲人,而是失去了故国的尊严以及独立,还被迫跪在凶手面前俯首称臣,只为了保住还苟活着的其他人,那种恨,就算是持盈想起来,也是忍不住地毛骨悚然。
郁陵俯身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朝华,良久才淡淡道:“还有一人,你想见他许久,今日也一并成全了你罢。”他拂手道:“呈上来。”
朝华神色陡变,手指倏地紧扣起来,回首望向帘后走来的那人。
来的只是高总管,以及他手里托着的金盘,金盘上的事物盖着白布,却能依稀分辨出来那是一颗人头不假。
朝华的脸色顿时煞白如雪,死死盯着金盘上盖着白布的人头,声音似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一般干涩:“皇上这是何意?”
“你自己看吧。”郁陵声音疲倦,挥了挥手,转身背对着朝华而立。
朝华的手抖得厉害,曾经握着千钧宝剑都不曾颤抖的手指在发抖,几乎捏不住白布的一角。
“世子请动手,莫要辜负了皇上一番心意。”高总管尖酸的声音响起。
朝华霍然一抬手,白布飞扬而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闭着眼眸的俊秀脸庞,气质闲淡,血色犹在。
这一刻,明朗坦荡的少年睁圆了一双黑眸,几乎要迸出血来。
因为那人头,赫然便是他嫡亲的兄长——太子齐桓。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每章几乎是0的留言。。。惆怅万分= =
☆、动与静(上)
一走出阴冷空旷的宣政殿,持盈就扶着廊柱忍不住干呕起来。
那颗人头容色安详,颈间血迹亦早已干涸,可就在看到的刹那,持盈就觉出胃里一阵又一阵地翻腾。郁浅在她身边,眼见她神情一刹那惨白如纸,当下求了郁陵的旨意让她先行回清和宫休憩。
左右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于郁陵而言已无用处,之后怎样处置朝华也非她力所能及之事。
持盈手上撑着廊柱,另一手掩唇,极力克制着自己呕吐的冲动。
身后慢慢递上一方帕子放进她手里,轻拍着她的背。
持盈回转过身,满眼的惊喜却因看清了眼前之人而慢慢黯淡下去,她扶着柱子起身,轻道:“谢谢。”
书竹浅浅一笑,道:“九公主不必对奴才道谢。”
持盈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同时也因鼻尖嗅着帕上清淡熏香而使得那呕吐之感渐渐平复下来。
“我们回觅云院。”持盈如此吩咐道,“你回去了切不可将今日见闻说与挽碧、幼蓝听。”
“是,奴才明白。”书竹声色温软地答道。
持盈领了书竹走下石阶,迎面走来一位腰佩宝剑、将军打扮的男子,持盈一见他面容,目光微沉。这人分明就是她在依白坊遇见的那个醉酒之客,当时天色昏暗,他又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持盈也未曾看出什么,而今此人双眼清明,却暗藏狼鹰之厉,身姿挺拔而硬朗,瘦却精干,一眼望去就知此人决不简单。
持盈恐他认出自己,当下偏首转向书竹,示意他快走。
书竹明了她的意思,不动声色地走至持盈身侧,恰恰隔开了持盈与那人。
方才走出三步,就听身后冷沉沉的声音开口道:“郁持盈?”
持盈心头一紧,缓缓回转过身,一脸素冷,只看了他一眼就再度回身欲走。
那人伸手去抓持盈的手腕,却被人一掌拍开。
书竹侧身挡在持盈身前,原本轻软的语气里一瞬冷厉起来:“以下犯上,何人竟敢直呼公主名讳?”
那人收回手,细细打量了书竹一眼,忽地笑道:“身手不错。”
书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如同被戳到了痛处的刺猬一般,将浑身的尖刺都竖了起来,冷冷盯着面前的人,先前的半分乖顺之气也无。
持盈沉吟片刻,低声道:“书竹,退下。”她走到那人面前,微仰起头,容上带着清冷笑意,唇角一勾:“你又是谁?”
她眼里还残余着方才在宣政殿时留下的惊惧,脸庞上还是一片如纸般的苍白,却在努力撑出过去属于她的从容气度,目光清亮地回视着面前的人。
那人笑了笑,笑容里隐隐有一种微妙的探究之意,教人十分不舒服,待持盈依旧毫不回避地直直逼视着他良久以后,他才低首笑道:“九公主往后自会知道臣的身份。皇上召见,请恕在下失陪了。”
持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良久,才唤过书竹道:“我知你有办法查他的身份,你需要多长时间?”
书竹抬首看她,漂亮的睫毛微微一动,过了半晌又垂眸道:“半个月。”
持盈皱眉道:“不能再快一些么?”
书竹沉默片刻,道:“十天。”
“好。”持盈拂袖转身,淡道,“我不强求你把身份来历交代清楚,只要知道你不会对我不利就够了。”
书竹跟在她身后,送她上步撵之时,才轻道:“书竹不会妨碍公主的任何计划。”
持盈怔了一刻,笑道:“那就最好。”
帘子一放,书竹便翻身下了步撵,不再与她同车,而是极为安静地走在一侧。
持盈掀帘往外望,只能见到他低垂着头走路,脚步轻慢而细碎,却与某个她颇为熟悉的人极为相似。
她复又放下帘子,静静倚在车壁内,回想起今晨发生之事,不由重重一叹。回宫并不如她想像中那么轻易简单,宫中几日,却如宫外几月,早已让她身心俱疲。
第二日,郁陵就定下了和番的使臣人选,正是顾珂的门生夏临,而朝华则被郁陵以年少无知为由扣留在连昌与皇子们一并教习,而和番太子齐桓的死讯依旧被瞒得死死的,除了当日在宣政殿的几人外几乎无人得知。
然而随着这个决定公诸天下的同时,郁陵下的另一道旨意就是将顾珂连贬三品,从丞相贬到太常寺卿,原因是皇帝体恤丞相年老,特许其征拜太常寺卿,而丞相之位则暂空,由郁浅、郁行之两位皇子代为处理丞相负责时务,同时,擢顾西辞为观察使,即日下江南访察各级官吏功过以及民间疾苦。
这三道旨意,如落水之石,在朝堂之上激起千层浪。
太常寺卿一贯只负责皇家祭祀,顾珂贬为太常寺卿,无异于架空了他的权力,而顾西辞向来醉心书画而无心政事,这一次却被推上了观察史的位置,配合着顾珂的贬职,教人对此不由生疑,是否是皇帝终于要下手压制顾氏势力而故意贬职顾珂支开顾西辞?朝野之间,议论纷纷。两位皇子行事风格亦是大相径庭,郁浅严恪秉公,郁行之婉转包容,是以一时之间,满朝上下风气一新,政绩倒也颇具成效。
持盈听闻这些消息之时,正倦倦地倚在榻上出神,挽碧再三唤她,才换回她一个懵然的眼神。
而挽碧这厢才解释完,幼蓝又匆匆进屋,向持盈禀告说朝华遣人来邀她一同为齐桓在长生殿超度,持盈略一怔忡,才挥手答说片刻便去。
挽碧欲言又止,持盈止住她的话端,只道:“这是我欠了人家的,迟早要还。”
挽碧闻言只得默然去为她准备车驾。
持盈挑了黑色绸带将长发挽起,换上稍素的淡青色宫装,为了不让人看出端倪,她是决不能穿着白衣、披麻带孝而去的。
这一次持盈还是指了书竹随她前往,挽碧极是不放心,磨了许久,持盈才勉强同意由他们两人都跟去,而幼蓝留守觅云院。
长生殿一切如常,除了佛龛前多了一具棺木外,与平时无异。
挽碧与书竹候在殿外,持盈进去时是独自一人,而殿内朝华亦是一人,连随侍他身边的少尘也不在。
持盈从他身边走过,取了佛前三支香,点起捧在手中,默默在朝华身边跪下,低声念着往生咒,细细的声音在满殿的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
待到持盈念完,已过了不知多久,朝华始才回首向她道:“多谢。”
持盈静默了一瞬,道:“世子不须向我道谢,反是我要向世子道歉。”
朝华整个人的气息都沉静了下去,较之昔日的明朗率性,此刻的他已大不相同。他起身去取香,却因跪了太久而一个踉跄,持盈伸手去扶他,也被他一手挡开。
“他比我年长八岁,我小时候,几乎是他带大的。”朝华似是许久没有说话,声色里如铁锈干涩。
持盈低声道:“是太子齐桓么?”
“他也许作为太子并不合格,连亲妹子都想要推翻他。可作为一个兄长,却是再好不过。”朝华淡淡一笑,“他宠夜吟,也宠我。父君说他太过心慈手软,曾有废太子之意,自己却早早撒手人寰。大哥因为父君的这一心意而迟迟不肯登基,想等我长大成人后,将和番帝位交给我。我那时年少,只觉得抢了兄长的东西,就自作主张代了夜吟来连昌。”他顿了一顿,“若我知道是如今这样的结局,宁愿当时一狠心,让夜吟来吃些苦头了。”
持盈只觉口中干涩,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只得道:“齐桓殿下是个好哥哥。”
“只可惜……他当了一辈子的太子,死后还不曾有一个全尸。”朝华手上一用力,指尖三柱香一瞬捻撑粉末,他回首看向持盈,眼神沉沉,语气却淡淡道,“九公主,你说我该怨谁?”
持盈心中一沉,该来的总是要来,就知他要如是一问。
淡青色衫子的少女缓缓立起,一字字道:“世子,和番一事,是持盈对不住你,若有任何补救,持盈定当为世子做到。”
朝华惨然哂笑,摆手道:“九公主,我从不怨你,也不需你再做什么。你什么都不做,就是对和番最大的慈悲了。”
持盈抿唇,轻道:“世子是不信我么?”
朝华霍然回首,灼灼盯着她,倏地冷笑道:“你说我还敢信么?”他回转过身,走至齐桓的棺木前,手按在棺盖上,沉默良久,又道,“我不会报复你什么,和番也不会报复你什么,但是,我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一个曾经欺骗过我的人,哪怕她指天为誓。”
持盈蓦然合眸,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动与静(下)
持盈轻轻叹息一声,道:“我明白了。”她拂袖转身,“持盈已祭过齐桓殿下,就此告辞。往后朝华世子自可放心,在宫中大约是见不到持盈了,持盈也不会再对和番做什么了。”
朝华蓦然回首:“九公主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