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白坊里的人多数都识得顾西辞,此刻见他对郁浅恭敬有礼,料到郁浅自是有身份的人,宴卿虽不服气,却也无人敢出声相帮。
“只是,这位公子回去后,恐怕还需多多教导令妹这待人接物的礼节才好。”帘后那位小姐又淡淡地开口,挑帘一出,静静立于西辞身后,白纱覆面,唯留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眸在外,灼灼逼人。
“小姐。”宴卿喜上眉梢,一瞬移步至她身后。
“我可不是为你说话。”她斜睨了宴卿一眼,轻声喝道,“少闹。”
宴卿乖乖闭嘴,反是西辞一笑:“言筠。”
“顾言筠你欺人太甚!”郁青杞面上薄怒,手指一指宴卿,“我……我不过是说了他的骗人把戏,又没有错。”
郁浅到底护短,将郁青杞的手牵住,向顾言筠冷冷道:“卿本佳人。”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顾言筠眉尖一挑,双眸笑得弯如月牙,盈盈道:“公子这短护得也委实太无道理,宴卿是我顾言筠的人,他的言行举止自归我所管,如今令妹言之凿凿,声称见到了宴卿使诈,受损的,恐怕不止他一人的颜面,还有丞相府的清誉。因而言筠不过是想让令妹说一说,究竟是如何见了宴卿使诈,也好让大家听个明明白白,免得冤枉了谁。”
顾言筠面上薄纱罩着,目光凝彻透亮,乍看之下,似有清流涌动。
郁浅听闻顾言筠如此一言,眉宇间舒展开来,拱手道:“在下已代舍妹认下这错,舍妹不谙此道,言语之上多有得罪,还望顾小姐谅解,休要咄咄逼人。”
“那么,公子的意思就是宴卿并未有错,所有一切都是令妹信口雌黄?”顾言筠言词不留情面,用词既狠又毒,摆明了就是在激怒心思直白的郁青杞。
郁浅本就是微服带着郁青杞出宫,不愿将事情闹大,熟料顾西辞愿退这一步,他那妹子却是半分都不肯让。方才宴卿是否使诈已然不重要,双方各执一词,全然已是一团混水,当务之急,郁浅只想带着郁青杞尽快离开此地,以免再闹出什么事来。
重重一拉郁青杞的手,郁浅才铁青着脸硬声道:“是。”
顾言筠笑得从容,向四周围观之人高声道:“各位可听清了这位公子之言,我相府之人,怎会行这等宵小之事,以后若有谁还想往相府头上扣这盆脏水,还请掂量掂量。”她声色清冽,冷而不阴,反是朗朗悦耳,清脆动人。相府本就权势滔天,她一席话既出,四周死寂一片,探头看着的脑袋全部缩了回去,再不敢做声。
高昂着头的少女神情分外执拗高傲,直到西辞去拉她的衣袖,柔声道:“够了,你气也出够了,就再别说下去了。”
顾言筠眸光顿从锋锐转做温柔,回望西辞,莞尔一笑道:“西辞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青衫下的瘦削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西辞只道,“今日怕是呆不下去了,这就回府罢。”
顾言筠一回首,就见郁浅与郁青杞早已不见人影,眼里微凉,向宴卿道:“那两人呢?”
“早跑了。”宴卿摊手,“就在小姐你撂狠话的时候。”
顾言筠手心一握,冷声道:“算他们走运。”
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抚着少女的情绪,西辞显得颇是无奈和宠溺:“你就这么气不过?”
顾言筠垂下头,咬唇道:“我的日子不好过,为何要让他们这般快活?”
“说到底,你不过是气他当年来传那旨意,若是换个人,你只怕一样要恨上。”西辞牵了她的手,低声唤道,“阿盈,别记着那些了,忘了才好。”
伸手静默地取下面纱,她才恨恨地望向皇宫的方向,容色沉冷,苍白如斯。
两年了,这两年来她消隐了自己的存在,借着顾言筠的名义在依白坊玩得风生水起,顾相不敢责她什么,她就一味地闹下去,有郁陵的那道圣旨,还有西辞这个顾家独子陪着,顾相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肚里咽,不敢逼得狠了。
“你呢,也忘了吗?”郁持盈回首,看到西辞温静的面容有些惨淡,这才知道自己说得过了,又踩到了西辞回忆的痛处,忙一握他的手,切切道:“我无意的。”
持盈目光惶惶,全然还像当年那个孤瘦寂寞的孩子,西辞指尖轻触在她温热的面颊,浅浅一笑:“不当紧。”
说话间,宴卿去赶了马车来,持盈一手递给西辞,西辞一撑她的掌心,正要坐进车间,喉间一阵腥味涌上来,就是止不住地咳嗽。
持盈下意识地抓紧他的手,袖中拿出个药瓶来塞进他手里,另一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可是好些了?”
西辞吞了药,面色才缓过来,低头看到持盈关切的目光,才微微笑道:“恩,好些了。”
在面对持盈之时,西辞是一贯的听之任之,持盈反是紧紧抓着他细瘦的手腕,沉声道:“我不该今日让你带我出来。”
“放心,那件事没有做完之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有事的。”西辞顺了顺她的碎发,盲目光轻柔,一手强支起身子,虚声向外道,“宴卿,走吧。”
车厢一晃,持盈长长抒了口气,侧身倚在西辞肩上,嗅着他衣上淡淡药香,低叹一声:“他的药你还是少吃些,保不齐有些预料之外的东西。”
西辞浅浅一笑,合眸道:“我知道。”
持盈素来听惯他这样的言语,又说了一遍:“切记?”她面上笑意清浅,目光中蕴藏了深深的担忧与不安。
西辞直起身,一手揽了她的腰,下颚抵在她的肩窝上,低声笑道:“一定记得。”
持盈像是松了口气,指腹摩娑着西辞的手心,轻道:“那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呃,上章忘了说,那个圣旨是根据顺治的《御制董鄂后行状》改的》《
☆、王孙归(下)
西辞与持盈回府之后,还未进内院,就见一面生的侍女迎了上来,福身道:“小姐,言筠小姐又烧起来了。”
西辞瞳孔一收,挣开持盈扶着他的手,快步就往后院赶去。
持盈眉头微皱,沉声道:“怎么回事?”
“小姐与西辞少爷出门不过一个时辰后,言筠小姐就发起烧来,挽碧当即就招了大夫过来把脉,大夫说言筠小姐只是旧病复发,按往常的法子调养就好。”那侍女面容沉稳,答起来丝毫不见紊乱,持盈也放了一大半的心。
“相爷那里通报了吗?”持盈解下外衫,突觉心底空空,侧首问道,“挽碧呢?”
小侍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道:“相爷说挽碧姐姐照顾不周,致使言筠小姐旧病复发,让人拖了挽碧姐姐去柴房……”
持盈霍然回首,眼里冷芒毕现,也并不多言,只寒声道:“带我去柴房。”
顾府众人对持盈都是以“小姐”相称,可并不代表她就真的只是如此而已,挽碧是被她带进顾府的,受责就是损了她的面子。持盈一贯心高气傲,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抓着那小侍女的手腕就冲进了柴房。
持盈进去的时候,挽碧正安静坐着,毫发无伤,见持盈进来,才抬首福身:“公主。”
挽碧始终垂首,沉静如常,面上不说,整个相府也唯有她依旧肯叫持盈一声“九公主”,持盈口中不屑皇室身份,追根究底也不过是因为她被皇室所弃而造成的。
“若是无事,就随我回房。”持盈淡淡抛下一句,回头见领她的小侍女还在门边怯怯地望她,眼眸深冷处微微绽出一丝轻光,偏首浅笑道:“这位……”
那侍女惶恐地俯身道:“奴婢白芷。”
“白芷。”持盈念了一遍,方笑道,“真是好名字。”
“九公主谬赞。”白芷一躬身道:“奴婢是万万不敢当的。”
“你原是哪个房里的人?”持盈瞧她面生,却又有种熟悉感。
白芷一怔,垂下头去,面颊上隐约泛起红晕来,讷讷道:“奴婢原本是西辞少爷的奉茶丫鬟,后来被调去了言筠小姐房里。”
西辞的侍女?持盈多留了个心眼,向她一笑,道:“白芷,我记下了。”
白芷一瞬眉飞色舞:“多谢小姐。”
持盈领了挽碧往外走,到了无人之处,才顿步问她:“那个白芷是怎么回事?”
挽碧静好的眉眼里浮出了几分燥意,对着持盈一双冷锐的眼,垂下头,低声道:“西辞少爷身边的侍女,被调走的原因,还能有几个?”
深深一叹,持盈目光沉沉,落在不远处的回廊上,只道:“只怕她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就算今日讨了我的人情去,我也万不可能如了她的意。”
挽碧浅浅笑道:“那小丫头所求,不过是想攀上西辞少爷这根高枝。西辞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公主又怎么会不了解?”
持盈抚袖,眼中柔光一软:“如今顾府里传了些什么,才是真叫人心寒。”
自郁持盈住进了顾家,西辞又与之形影不离,相府里的下人都背地里说皇帝哪里是送个女儿给顾相,分明是送个儿媳来。但凡府里存了要巴上西辞的心思的小丫头,都明里暗里争着要得持盈欢心,只盼着这位不得皇帝宠爱的公主在正式嫁进顾家后能给她们个姬妾之位,也远胜于做一辈子的下人。
“非亲之人所言,公主何必放在心上。”挽碧含笑。
持盈微微一笑,红色宽袖下的纤长手指倏地一收,长袖轻仰,随风鼓动,弱不禁风的身姿陡然间凛然起来,眉目之间隐有寒意,回首一笑:“然也。”
她容颜秀彻,如景妃一般婉约清丽,敛眉沉色之时,那双漆黑深郁的眼睛就有一种极其孤傲的气魄,越是自小遭人鄙夷,就有着越强烈的自尊心。
挽碧见她神色清明,才舒展眉目道:“明日就是三月三,公主有何打算?”
持盈略一沉吟,轻道:“还是按老规矩,一切由你准备。”
“是。”挽碧应声退到持盈身后,慢慢随她转过回廊往顾言筠的院子而去。
顾言筠与持盈同住的一个院子,分居两头,名为沉院。那是一个颇为安静的小院子,院中池塘青莲一片,楼台婉约,很得持盈的心意。
一踏进顾言筠的房内,就有清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持盈略顿步轻嗅,一旁的挽碧解释:“这是杜衡香,言筠小姐特命奴婢要点的。”
“灭了吧,香气都带三分毒,对言筠身体不好。”持盈一边吩咐,一边掀帘进了里间,果然见到西辞正握着言筠的手坐在床侧,面露忧色,笑容温朗,被烛光染得分外晴暖。
言筠睡得极沉,眼圈淡淡黑色,肤色偏青,衬得五官极其苍白,五指又细又长,被西辞握在手中,好似随时都会消淡一般瘦弱。
顾相只有两个孩子,一子西辞,一女言筠,西辞今年十七岁,而言筠虽与持盈同岁,看起来却像是个还未长开的孩子。
持盈伸手探了探顾言筠的额头,轻道:“烧已经退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有我。”
西辞的面容已经相当疲倦,一笑之下,眉梢眼角仍有浅浅柔光,他压低了声音道:“无妨,我想多陪陪言筠。”似是想起了什么,他又道,“明日三月三,你定是要早起的,还是去睡罢,无须管我。”
持盈拗不过他,只得道:“撑不住了就去休息。”
西辞笑道:“阿盈,我不是小孩子了。”
持盈神情温软,含笑道:“是呀,小孩子还比你听话些。”迎面走出去,她向立在门口的挽碧道,“你在这里候着,记得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