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回首望着,一直望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内,好像连同她的希冀一同带进去了一般。
她晃了晃身子,眼前止不住的发黑,她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手指,强撑着道:“我们走罢。”
苏折意知她素来倔强,只得任她去了,一路跟在她身后,也不敢与她搭话。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辞(下)
一直到入夜,持盈都在睡着,经过谢琛和挽碧的这一闹,又加之一天一夜的连续冲击,让她愈加疲惫不堪。
到了深夜,她是被宴卿推醒的——她等到的不是郁浅带来的手谕,而是宴卿哭喊的声音。
黑衣的少年死命摇着她,急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小姐,少爷他……少爷他撑不住了。”
持盈眼前明晃晃的烛火像是烫伤了眼,她闭了闭眼,方才道:“怎么回事?”
“来不及多说了,小姐你快跟我去见少爷。”宴卿一手拽起持盈就往外走,持盈身上尚是白色的单衣,也未来得及换,就被他一路拖着飞檐走壁。
持盈被他所言惊得失魂落魄,又加之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是以落地的时候,她整个人还是恍恍惚惚的。
宴卿准备的马在城墙外头,他这一番走动,惊起了不少侍卫。
城门呼啦一声打开,就是一队羽林军冲了出来。
宴卿直道一声“不好”,就将持盈拉上马背,轻喝一声,鞭马发狂似的往前奔行。
持盈被他猛地一摇,神智清醒了大半,夜风吹得她的长发飞扬起来,她抓住宴卿的袖管,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芸池。”宴卿简单作答,只一个劲地催马前行。
芸池。
持盈心底起了涟漪,那是她曾答应西辞会去看桃花的地方,想必他一直记在了心头。她再不说话,只静静由着宴卿带她走。
宴卿纵马一路狂奔,冲破芸池的守备,将她放下马去。
夜风将持盈的长发吹乱,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她一双眼睛闪亮似星,抓着宴卿的手问:“他在哪里?”
宴卿急道:“小姐去湖边找主子就是,我去把追兵引开。”
持盈点了点头,返身离开大道,拨着草丛往芸池边走。夜里天黑漆漆的,只能靠隐约的月光来照亮前路,细碎的脚步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芸池波光粼粼的水面,像是卷了颗颗珍珠那样晶莹透亮,清越的水声在耳边汇成细密的声响,如同心潮一般起起伏伏。
持盈赶得急喘,一路夜奔至芸池边,又沿着水岸寻了许久,方在远处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
西辞显然也看见了她,可他没有说话,只是像过去无数次所做的那样,向她缓缓地伸出手。
他手腕和脚腕上的镣铐轻撞着,发出清脆的摩擦声,苍白的肌肤已被磨出了深浅不一的伤痕,素白的袖管被风扬着,衣袂翩翩,恍然昔时俊雅少年。
“西辞。”持盈微弱地轻唤了一声,眼睛里涌出泪意来。
西辞偏首侧过身来,露出姣好的侧颊,唇角略弯:“阿盈,我们就在芸池看桃花吧。”
初春时节,桃花还未开全,有些粉瓣初绽,有些还含着花苞,更何况夜色之中,更难看清,只是此刻,持盈恍惚记起了她曾与西辞说过的话,她说“到时我们一起去看桃花”。
西辞的容色很苍白,肌莹透冷,在月色之下如同玉石,他的笑更凉,仿佛不真实似的,镀着一层温柔的冷清。
面对他这般的神色,持盈有些迷惘,也有些不知所措。西辞一贯是温柔的,然而这种温柔从骨子里透着冷意,他习惯聆听着持盈的声音,去了解她的心意她的喜怒哀乐,而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事透给她一分一毫。甚至对着言筠,有时候也比对她要更加自然随性。可是即便如此,她每次总能从他的瞳孔里看出一种浅浅的、浮在眼底的温软。
持盈走到他身边,牵住他瘦长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身后桃枝满树,面前芸池水波荡漾,真真像画一样,像西辞泼墨挥笔而就的山水,也像他细细描绘的蛾眉。
他倚着身后的树干,气息很薄也很轻,周身也极冷,冷得好像与四周的空气都融为一体。
地牢里的阴气和潮湿磨去了他身上最后的温度,让原本就急剧衰弱的身体变得愈加脆弱不堪,甚至他方才只和持盈说了一句话,却累得要靠树干才能勉强站立。
持盈紧紧抓着他的手,呆呆地站在风里。
他们两个好像疯子一样立在满天月色里看着根本没有盛开的桃花,听着芸池偶尔泛起的清越水声,却什么都不说。
冬末的晚上,气温低得可怕,每一次呼吸都会呵出一股淡白色的水雾,然而西辞却没有,他轻微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让持盈始终处在一种惊惧的情绪之中,只能靠抓着他的手来确定他还依旧能够这样立在她身侧。
“阿盈,我有些累。”西辞轻轻半合眼睛,“你扶我坐下,等到天亮,就能看到桃花了。”
持盈喉咙里微微哽咽着,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眼睛里的湿气,只答道:“好。”
两人坐下,她扶着西辞的额头轻靠在自己肩膀上,这样便能感受到他几不可闻的呼吸,她的手指紧紧扣着他的十指,这样便能从他细微的动作里得到她想要的希望。
天色渐渐褪去黑幕,露出极浅的蓝色,云的尽头日光还未出来,只朦胧的隐在后头,渗出些许的光亮。
持盈一动也不敢动,坐得整个身体都几乎冰冷发麻。
天光尚还带着青色,落在西辞的脸上,将他面颊上唯一的一点淡淡红色遮盖。
他的眼帘愈发低垂下去,细长的眉睫上结了薄薄的霜,下颌枕着持盈的肩膀,却是开始渐渐地往下滑落。
“在那里!”身后传来蟋嗦的声音,似是有人拨开草丛往这里走。
持盈依旧坐着,西辞轻倚在她肩,单瘦的身体轻得几乎让她没有负担。
“好像睡着了。”有人窃窃私语。
持盈蓦然低首,看向西辞苍白安静的面容,他的唇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像是午后初晴的日光,他的长睫轻垂着,像是下一刻就会颤动着睁开眼睛一般。
身后的桃花渐开,映在芸池碧蓝的水面上,像是一匹染了粉色碎花的宝蓝色绸缎。
整了衣衫立起,持盈伸手去捉枝上最顶端的那朵艳桃,然后轻轻别在西辞素白的前襟上,那深粉的颜色将他的脸颊衬出了最后一点血色。
她伸出温热的手贴在他慢慢冰凉下去的脸颊上,就像很多年习惯的那样,低声唤他:“西辞。”
然而他再也不会舒眉与她谈笑,再也不会挥笔为她描画,再也不会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叫她一声“阿盈。”
持盈缓缓背身对向身后赶来的御林军,冷声道:“别过来。”
她侧首,目光清冷,似是刀锋一样锋利,却又带着一种深郁的伤痛,像是下了一场雪,千山尽覆,神光泯灭,什么都已经慢慢散去。
“顾大人……可是睡着了?”那首领小心翼翼地走近,这样问着。
持盈低身握住西辞的手,一动不动,宛如凝固,神情好像在低声与他耳语一般。桃花悄无声息地开了,幽幽香味绕了一身。
持盈抬首看去,花枝上淡粉花蕾轻绽,露水正新,而那背后,日上枝头,天色微白,一夜竟已过去。
再一低首,她竟是有些期盼的,期盼他能够再度微微睁开眼,像过去那样笑得眉眼弯起,指着近处枝头的花苞,道:“阿盈你看,桃花开了。”
然而这一刻她却清楚地知道——月沉星落,她的少年已经永远安睡。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凉(上)
宫中日头渐亮,檐角飞翼之上,一轮朝阳跃上尖角,照得一墙朱红似是流霞一般瑰艳夺目。
距离芸池那一日,已足足过了七天。
西辞的头七,持盈一面也未露,形同消失。
而这七日,在宫中的少女始终在半梦半醒之间,整个人沉在床榻上不曾起身,帘帐垂着,白纱逶迤,遮得一切阴冷又朦胧起来。
起初还有叩门之声,可在无人相应之后,渐渐的,也没有人再敢去敲响持盈的房门。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那还是持盈极其幼小的时候,景妃一日之间尚还有清醒的片刻,她抱女儿坐在膝头,用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为持盈梳着头发。
景妃笑得很恬静,碧色的眼眸里温情脉脉,她垂散的黑发与女儿细软的发丝混杂在一起,缠成一片。她搂着怀里小小的温软身体,听那个小人儿咿咿呀呀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挽碧还是个八岁的女童,她是冷宫的废妃与侍卫私通生下的孽种,原本不该活在这世上,当年被景妃发了慈悲养在身边,如今恰巧做了持盈的贴身侍女。她从景妃的手里接过持盈,抱起小主子,持盈还是不懂事的年纪,只张口冲着她笑,眼睛里的漆黑流动我o xiang着天真无邪的光。
在此之后,景妃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持盈多数都与挽碧为伴。
长生殿中冷香萦饶,满院凄清,挽碧与持盈度过了最初几年相依相伴的岁月,而后来,持盈误入芸池围场,与西辞同困于树林,这却是她的人生光芒初绽的开始。
温良沉静的少年保有着她不曾见到的干净和剔透,他低首帮她擦试跌破的伤口,轻轻呵气,他用他的笔墨书写了她在冷宫里的成长岁月。
西辞的静,像是云后的繁星,秀美而内敛地静着,然而外人却瞧得见那里头的流光清辉。
西辞的冷,像是树下投着的月光,你看他温柔似水,却不知内里冷凝如霜。
他的温柔里始终透着疏冷,执笔的时候,骨节分明的手指如同白玉一样微凉清润,他若是微微笑着,眉眼弯起,颊边偶尔会浮出浅浅的梨涡,薄唇轻扬,甚是好看。
落落青衣,一笔朱砂——那是她的西辞,会翻墙递给她糖葫芦的西辞,会揽衣从树上抱她下来的西辞,会焚香沐浴替她清神誊抄佛经的西辞,会为了逗她开心去争一朵紫莲的西辞……
然而这样温柔疏离的西辞,已经全部全部湮没在黑暗之中,她再也触不到、看不着了。
梦到这里,却已经不是梦了,而是确确实实的回忆和思念。
慢慢睁开眼睛的少女侧枕在榻上,睁眼茫然看向漆黑的里屋,然后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木窗上——桃花开了,粉粉缀了一树,背后是一片不识的各色花朵,姹紫嫣红,端的是夺人眼球。
持盈直起身来,才发觉她的黑发乱了满枕,然而用手去摸那枕巾,却是湿漉漉冷冰冰的一片。
用手支着身子,双手挽起背后的黑发,持盈咳了一声,哑着声音轻唤道:“来人。”
她声音不大,可落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分外清晰。
门霍然被推开,当先冲进来一个纤瘦的身影,喜极而泣道:“公主,您醒了。”
持盈抬首一看,正是已被她赶出觅云院的挽碧。
挽碧泪眼盈盈地立在她面前,看着她,道:“奴婢忧心公主,所以违命而归,还望公主能大发慈悲,允许奴婢在公主身子恢复之后再离开宫中。”
持盈垂下手,由着挽碧帮她束发,而她自己只偏首一味盯着那桃花,喟然道:“挽碧,你消瘦不少。”
挽碧忍住喉间的轻啜,只道:“公主言重了。”
持盈微微笑了一笑,起身道:“西辞呢?”她面色瓷白,笑起来素淡得好似梨花,一点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