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咬了咬唇:“是。”
到了书房门前,持盈便命白芷于门前守着,独自一人入内。
持盈踏进书房的时候,顾珂正在临摹,他面前正平铺着一幅芸池之画,细笔勾勒,湖水浓重的泼墨,假山嶙峋、树木葱郁的描边,深浅墨色,跃然纸上。
如此笔锋,持盈一眼即认了出来,只慢慢道:“顾相大人。”
顾珂此时方抬首,目光在她手上金盒上落着,拂下袖管静道:“微臣见过熹纯公主。”
“虚礼就不必了。”持盈行至桌前,支手看那画,“这画是西辞的?”
“是。”顾珂慢条斯理地答道,“他藏在书房的暗阁里,前些日子适才翻出来。”
持盈将金盒放在桌角,伸手慢慢抚过那画,墨色不新,显是画了有上一长段日子了。
画边还题着两句诗,诗下落款正是西辞之名,可落款之下却少了西辞惯用的数字标记。那两句诗西辞用的是秀丽清奇的一手小楷,持盈自是极为熟悉。
“长记芸湖上,欹枕半生烟雨,杳杳没孤鸿。”轻声念出,持盈心里不由紧紧一收。
西辞,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持盈捧着这一卷画,无言以对。也许正对于西辞来说,报母之仇、清君之侧,远比他个人私情重要太多,所以他始终不愿以病弱之身拖累持盈,宁可将她托付给朝华。
“公主前来,可还有事?”顾珂静静立于她对面,见她沉吟,便发言打断。
持盈如梦初醒,眼里的清寂还未退去,她抬首看向顾珂,只道:“顾相大人,持盈始终有一言想问。”
顾珂眼神沉沉,缓缓道:“公主请说。”
“为何要逼西辞常年服毒?”持盈一双清静似琉璃的瞳孔带着碧色流光,定定看着顾珂,只从里头泛出冰冷来。
“先帝忌惮顾家,西辞风头太劲,对谢家的多年绸缪而言终不是好事。”顾珂如是轻答,“这些道理,想必公主也想得明白。”
“如此。”持盈压下心头悲凉,容上微微一笑,“那持盈便可安心了。”
她一抬手,揭开金盒的盒盖,往前一推,只道:“这一份厚礼,只当持盈替西辞报答顾相大人这多年来的悉心照料吧。”
夏临苍白失血的人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持盈推到了顾珂的面前,映出他眼里的一片浓黑如墨。
持盈忍着心头的不适,向着顾珂嫣然笑道:“顾相对这薄礼可还满意?”
顾珂抬首,正见她笑意薄凉,深黑里尚带碧色的眼睛里尽是寒意,沉默半晌,他才长抒一口气:“公主待要如何?”
持盈敛起笑意,眉睫一抬,冷笑道:“不如何,当初顾家是怎么一年一年逼死西辞的,我便要怎么一分一分地还回来,不过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耗着,只想给顾相一个痛快。”
“嗒”一声轻响,持盈目光一扫,正见白芷满目惊恐地立在门前,扶着门沿的手也在微微颤着。
顾珂头也未回,只深深长叹:“西辞去后,我便知有此一日,求情的话我也不会说,公主请自便吧,微臣愿意辞官离开连昌。”
持盈冷笑连连,眉梢眼角皆是冷意:“顾相未免想得抬简单了些,持盈所求,可全不仅仅是辞官二字,西辞的命,也不是区区一个官位就抵得了的。”
她再度翻手将金盒扫翻于地,夏临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惊得门前的白芷倒吸一口冷气。
“顾相大人与和番夜吟郡主勾结,图谋不轨,我自会如实告之圣上。”持盈一字一字地如此说来,振袖抖出一沓信笺,“我说过,当初顾家是怎么一年一年逼死西辞的,我便要怎么一分一分地还回来,这一句绝非说笑,持盈言出必行,望顾相大人牢记。”
她转身拂袖,冷看了一眼挡在门前的白芷,沉声道:“还不让开?”
白芷像是猛然惊醒一般,蓦然跪倒在地,拽住持盈的衣袖,泣道:“公主,求您放过相爷吧。”
“你有什么资格来求我?”持盈冷然一笑,“帮着谢琛出卖西辞的人,有什么资格来求我?”
白芷闻言,浑身一颤,又道:“可少爷好歹是顾家的人,他身上流着顾家的血,公主当真一分情分都不念?”
持盈霎时冷笑起来:“顾家逼着他去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念着他身上流着顾家之血的情分?”
白芷哑然,默默咬唇不语,只慢慢松开了攒着持盈衣袖。
持盈蓦然回身,微微笑道:“顾相或许不知道,谢家对顾家了如指掌,可全拜你这位所谓的儿媳所赐,这顾府上下,人人皆是各怀鬼胎,如此不伦不类,着实叫人大开眼界。”
顾珂目光沉沉,只看着持盈不答,他这般沉默寡言,反是令持盈心中怨气无从发泄,只得轻哼一声,拂袖而去。
走至顾府门前,她才要上马,却又听得身后一声清越之语:“九公主请留步。”
持盈回首,正见云旧雨一脸倦容地自不远处踏步而来,几步落于她马前,拱手道:“旧雨有事打扰公主片刻,不知可否?”
云旧雨过去同西辞说话,无一不是嬉皮笑脸百无禁忌,如今正襟危色,凭空添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持盈勒马,清声道:“云公子还有何事?”
云旧雨听得这“公子”二字,神色黯了一黯,而后又强打起精神来,抬首看向马背上的素冷女子,道:“我会救言筠。”
我会救言筠。而不是“我想救言筠”。
这是一句宣战,而非请求。
持盈轻挑柳眉,如运筹在握,微一冷笑道:“你既如此说,还来说与我听做什么?昀城之人,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拦得住么?”
云旧雨沉默片刻,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又是什么意思?”持盈淡淡一笑,“你既来知会我一声,也算是卖我个面子,江南一路对西辞的照顾,我也承你的情。是以对言筠,我可以放过她,但却决不是原谅。”
云旧雨抬首向持盈勉力一笑:“多谢九公主。”
持盈慢慢伸手抓紧了缰绳,目光怅然,深藏黯然,最终轻轻呵出一口气:“如此,算是两清了。”
云旧雨无声地笑了笑:“我会带言筠小姐回昀城,此生再不回连昌,万望公主日后珍重。”
持盈面上也是笑着的,可眼神里却透着经年的清寒,犹如冰雪,清澈却尖锐,她一眼扫过云旧雨,轻笑道:“我自是会活得好好的,才不会叫西辞失望。”
说罢她甩了缰绳,马蹄一抬,卷了尘埃往远处奔去。
云旧雨立在其后,黑衣萧冷,目色清沉,他回首观望门庭冷落的顾府,袖口清寒,一眼望断,终不再见来时路。
持盈当真言出必行,对顾家没有半分手软。
翌日早朝之时,她便带了书竹闯进宣政殿,将夏临的人头以及顾夏来往书信甩在了郁浅面前。
郁浅当时的神色虽则阴沉,却未责她一句,只在看过书信之后,命持盈退下,召朝华与沐空觐见。
持盈跨出殿门之时,正与朝华擦肩而过,两人神色如常,恍若未见。
那一日下午,郁浅便下了将顾家抄家灭门的旨意,谋反不是小罪名,正如持盈说的那样,给顾家一个痛快,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然而书竹在回报她这一消息之时,持盈正坐于觅云院内剪着桃枝,日光落在身上,却无甚暖意,甚至仿佛还带着初春时芸池夜里的凉意,苍白而憔悴的容色之上,流泻出寒意的明眸慢慢垂下,手并握成拳,隐约青白而抖动。
手上的桃枝“咔嚓”一声折断,像是折在了她心里。
书竹低顺着眉眼:“公主可要去观刑?”
持盈恍然如醒,慢慢将断枝抓在手中,只道:“不去了,你去替我瞧着,回来如实禀告便是。”
书竹轻应“是”,而后却是略退了一步,复又清声道:“王爷。”
持盈闻言回首,正见苏杭一身落落白衣,自院门而入。
苏杭自幼习武、耳聪目明,自然听得书竹这一声言语,不由抬首多看了他一眼,方才拱手与持盈道:“熹纯公主。”
持盈敛了先前寥落神情,微微笑道:“王爷不必行这些虚礼,若有事,不妨随持盈入内相谈。”
“不必。”苏杭语气淡淡,“屋里污秽,不如外头干净。”
持盈略怔,随即明白过来,依旧含笑道:“悉随尊便。”
书竹无声行了一礼,而后退到了屋里,只静静立在门内,目不转睛地看着持盈所在之处。
苏杭抬眼看着书竹,与持盈道:“这孩子很是眼熟。”
持盈不动声色地一笑:“王爷知己遍天下,见多识广,遇见一二人容貌相似亦是平常。”
苏杭眉尖略紧,似是想了起来,摇头道:“空有其表,无甚气韵。”
持盈淡笑:“王爷不同常人、志向高远,自非持盈一介目光短浅女子所能及。”
书竹若有西辞那般清高通透,却也不是好事,聪明反被聪明误,不如平平常常过日子。
“呵。”苏杭笑声里带着不屑,“在下正要与熹纯公主辞行。”
持盈蓦然一惊:“王爷要走?”
苏杭拂了拂洁白的衣袖,目光清冷而长远,只望向南方,道:“我对苏家的责任已经尽到,也再无什么可做了,如今进宫,不过是向公主讨份人情罢了。”
苏杭曾在芸池言明不愿欠人人情,而今却说要向她讨这一份人情,持盈心底约莫知道他想要求的是什么,顾家败落,持盈下一个要报复的对象便是郁行之无疑。
“七哥值得王爷这般求情么?”持盈迎风而立,一双清眸静似霜雪,明澈如流水,正望着苏杭。她此刻只想起西辞与那人从小一并长大,到最后却是争得你死我活,一瞬心头滋味复杂难言。
苏杭却是毫无回避之意,从容回视,只道:“行之并非公主想像中那般不堪。”
持盈别身垂眸:“七哥心思明慧、长袖善舞,自是有他的长处,然则持盈是一自私之人,西辞去后,纵是七哥他有旷世卓才,在持盈心中,亦是一文不值。”
苏杭凝视着持盈,良久方才轻道:“我自幼师从昀城,潜心向佛,从无还俗之念,父王皇上皆有怒责,若非行之担着,苏杭绝无今日。”
手上桃枝喑哑,持盈素手一握,只道:“我自有恨他的缘由,王爷自也有保他的缘由,彼此所求不同,王爷又何必强要持盈改变对七哥的印象呢?”
“若非西辞叛他在先,行之不会将事做绝。”苏杭一针见血,然而这事实却叫持盈断然无法认同。
“这一点,持盈无法苟同。”持盈长身而立,眸光冷凝,那情绪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惆怅,红唇上未褪的嫣红都已被她生生咬成了惨白,“当年顾夫人病危之时,便是七哥动的手脚,若非如此,西辞怎会心有恨意?”
“行之才长西辞几岁,顾夫人辞世那年,他不过八岁。”苏杭如是答道。
“他才八岁,这不能成为他无辜的借口。”持盈针锋相对,“这宫里哪个人不是小小年纪便是人精?八岁便有如此阴狠心肠,更遑论当日王爷为西辞诊治,他竟以西辞性命相挟迫我回宫,而后又诱使言筠装疯逼西辞作画,若是一人连亲情、爱情、友情都能利用得这般淋漓尽致,怎能不叫人心寒?”
苏杭一双清眸转来:“那在下以当日救西辞之事,换行之一命,公主以为如何?”
持盈一瞬语塞,她双眸清静分明,只定定看着苏杭,似是未听清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