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身量较之西辞略高,也不似西辞那般瘦削,反是俊朗挺拔,英气勃发。他手上的剑未开锋,舞起来杀气不盛,反是多了靡靡之感。朝华的动作极为流畅,一起一扬之间如捻花拂叶,雅丽非常。
收剑之时,西辞将手中叶子一掷,含笑不语。
郁行之起身拍手道:“世子好剑法。”
朝华低首,黑发垂落下来遮住了额头,良久才抬头笑道:“七殿下过誉了。”
郁行之正欲再说什么,却见身侧一侍卫凑上前说了几句,他脸色微变,复又叮嘱了几句,方回身道:“宫中有事,我先行一步。”
西辞容色不变,含笑道:“七殿下慢行。”他回首向朝华道,“不知世子……”
朝华心领神会,笑道:“在下亦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
西辞微微颔首,向持盈道:“还想再走走么?”
持盈经过这一番折腾,已然心生疲倦,摇头道:“不了,这就回府吧。”
朝华已走出几步之遥,闻言一转身,高声道:“言筠小姐。”
持盈蓦然回首,容上尚带浅浅微笑:“世子还有何事?”
“这枝紫莲,两个时辰内须要沾水,水要是活水,且要避免日光暴晒。”朝华含笑温声说道。
持盈未曾料到朝华对养莲亦有所研究,她稍稍一俯身:“多谢世子提点。”
朝华只一摆手,就去得远了。
持盈回转过身来,瞧着西辞,轻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西辞含笑,揉了揉她的碎发,“不要想太多了。”
持盈苦笑:“你向来待人客套,无论是喜欢还是厌恶之人都是如此,今日却对朝华世子……”
西辞看了她一眼,眸色深郁,笑道:“怎么,阿盈看不过了吗?”
“没有。”持盈听得他语气,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霍然一笑:“那么,西辞为何今日会说那样的话呢?”
西辞见她璨璨笑颜,不由莞尔,弹指敲在她额头上:“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持盈却不依不饶了:“可是因为朝华替我摘了紫莲?”她本就目光静好,此刻明亮起来,两颊嫣红,分外动人。
西辞别过头去:“我只是压压他的傲气罢了。”
持盈牵着西辞的手,嫣然笑道:“西辞,你耳朵都红了呢。”
青衫的少年抿着唇,眼底笑意清澈,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你啊……”
持盈还待再说什么,却听一声高吼“少爷!”
宴卿飞奔而来,一脸的惊慌失措。
“怎么?”西辞抬头斜他一眼。
“小姐,小姐和云旧雨一起不见了。”宴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西辞神色瞬间惨白了下去,持盈急道:“怎么会不见的?云旧雨功夫不是很好么?”
宴卿脸都急红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和他们约好了在芸池西边见面的,结果我绕了芸池好几遍,连半个人影都看不见。”
西辞似是忽地想到了什么,厉声向宴卿道:“宴卿,你偷偷去七王府探一探。”
宴卿不敢多说,只道了声“是”,领名而去。
持盈走近西辞身侧,低声道:“怎么会是七哥?”
西辞不怒反笑道:“只有行之才知道云旧雨身边的是正牌的顾言筠,也只有他会想出这样的法子给我个教训。”
教训?持盈悚然一惊,细细想来,西辞今日大约拂了郁行之两次面子,一次是荷花宴上没有直接接受郁行之给他的头筹,二是不顾郁行之的阻拦要朝华舞剑。可这两样,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值得这样大动干戈么?更遑论,他和西辞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持盈顿觉手足冰凉一片,喃喃道:“好喜怒无常的人。”她本以为自己已练得铁石心肠,却没料到她的兄长们个个都是人精。
“西辞,你不要再插手七哥和六哥之间的事了好么?”持盈患得患失地握住西辞的手,目光盈盈。
青衣少年缓缓笑了,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只道:“箭已离弦,哪有收回的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风波恶(上)
直到深夜,言筠没有回来,宴卿也没有回来。
西辞一直在灯下等到深夜,持盈数度劝他回去歇息,都被他拒绝。
少年苍白的侧颊上写满了坚持,薄唇紧抿着,失了一贯淡定的微笑。
不多时,挽碧匆匆进来,肃然道:“公主,西辞少爷,云旧雨回来了。”
西辞霍然立起,清声道:“言筠呢?”
挽碧低首道:“不曾见到言筠小姐。”
西辞复又沉默下去,持盈忙道:“叫云旧雨进来。”
云旧雨几乎是惨白着脸色走进来的,他见了西辞与持盈,也不说话,直直往西辞面前一立,低头道:“师傅你骂我吧,我没护好言筠小姐。”
西辞轻轻叹出一口气,淡道:“骂你言筠就能回来了么?”他微微皱眉,只道,“你且将言筠失踪一事前前后后仔细道来。”
云旧雨低声道:“师傅和九公主走后,我就带着言筠小姐在芸池四周随意看看,走到后来,言筠小姐说累了,要去寻师傅,结果我们走着走着就走迷了路,后来来了一辆马车,说是相府来接言筠小姐的,我……我一时轻信,就带着言筠小姐上了车,谁知道一上车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西辞又道。
云旧雨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我醒来的时候就回到了芸池,遍寻言筠小姐不到,我试着猜想小姐会不会被送回来,就回相府来查看。”
持盈冷笑一声,道:“你瞧相府这个模样,像是言筠已回来了么?”
西辞轻声喝止她:“阿盈,让旧雨说下去。”他耐了性子继续问,“你可还记得那马车是什么样子的?”
“极普通的样式,大街上再多不过。”云旧雨摇头道。
西辞的面容微沉,良久才面向持盈道:“这等手笔,如今看来倒不似行之所为。”
郁行之也不是没做过这样的事,事后也还是大大方方地将人送了回来,表面上还能够嘘寒问暖,哪有现在这样去了一个又一个人,却没有一个能回来的。
持盈亦猜不透究竟是谁掳了顾言筠,又有什么目的,眼下她也只得握着西辞的手,宽慰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言筠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
西辞秀美惨白的面颊映在灯火下分外昏淡,听得持盈此言,许久才轻道:“言筠从小最怕一个人呆着,是我对不住她。”
云旧雨闻言霍然抬头,面色惊得煞白,沉声道:“我再去找。”说罢,头也不回地直冲出去。
持盈默默坐在西辞身边,紧紧抓着他的手,唇瓣开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这空气却安静得叫人窒息。
从傍晚一直到天黑,又从深夜一直到天色发白,顾府还是没有一丝一毫言筠的消息。
西辞一夜未睡,脸庞更是惨淡,持盈好说歹说劝他吃了些热粥,却吃了一半就咳出血来。
宴卿不在身边,持盈只得让挽碧去请顾府的大夫来。
那人一跨进门槛,西辞就勉力抬首拱手一笑:“苏先生,这次又劳烦你了。”他眼神深沉难辨,容上笑容苍白,却仍将礼节做得一丝不苟。
苏折意将手指往西辞脉上一搭,半晌才淡淡道:“西辞少爷若是再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往后任是神仙也救不回来。”
西辞压下眼底的微凉冷意,只笑道:“苏先生只管开药便是。”
苏折意抬眸瞥他一眼,才提笔写了药方,回首向挽碧道:“劳烦挽碧姑娘随我去取药。”
持盈却当先一步立起,微微笑道:“我也一并去。”
苏折意略一颔首,提步往外走,持盈轻拍了拍西辞的手,示意他切勿过于担忧,见他点头,持盈才放心地合门离开。
待走到回廊之处,苏折意顿足,一回首冷淡道:“小姐有什么想问的不妨就在这里问吧。”
持盈面上含了三分笑,却也有三分威严,声音略沉:“西辞的身体究竟如何?”
苏折意只道:“我方才已说过,他若是再不好好爱惜身体,能活多久你们就看着办吧。”
“我不想听这个。”持盈打断他的话,“我是问原因。”
“他身上的毒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解不了。”苏折意摇头道,“你若是问顾言筠,倒还来得及救她一命。”
持盈“嗤”地一笑,冷道:“苏先生会想救言筠?言筠是怎么中毒的恐怕先生比谁清楚吧。”
苏折意一挑眉:“我不清楚。”
持盈心头薄怒,面上仍是笑道:“那么,往后还望先生多多照顾言筠,若是再出了差错,先生可别再答我一句‘不清楚’。”
“九公主。”苏折意叫住她,神情几分认真,似是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或有一人,能解西辞少爷身上之毒。”
持盈容光一亮:“谁?”
苏折意笑道:“我有一位表叔,自幼出家,并于昀城之中钻研药物多年,或许能帮上九公主的忙。”
“他叫什么?”持盈略诧。
“苏杭。”苏折意如是答道。
持盈反是一怔:“端敬王世子?”她微微蹙眉,“据闻苏杭年纪轻轻,怎么会是先生的表叔?”
这位端敬王世子倒是大名鼎鼎,身为端敬王唯一的儿子,却偏偏幼年出家,无论怎么劝都决计不肯还俗,把年老的端敬王爷气得不轻。这事沦为连昌的笑柄也有一段时日了,持盈无论如何都未曾料想这个离经叛道的年轻世子竟对药理亦有研究。
“不过是些虚的辈分罢了。”苏折意容貌甚是平凡,眼眸却既清且亮,此刻一笑之下,竟似有流光徘徊。
“我记得了。”持盈稍稍亦福身,郑重道,“多谢先生相告。”她向身后一直沉默着得挽碧道,“你去取药吧,我回房看着西辞,切记熬好的药送来时,莫要过烫或过凉。”
“是。”挽碧应了一声,方目送持盈缓缓走回。
挽碧回首之时,却见苏折意若有所思地望着持盈的背影,她不由轻咳一声道:“苏先生。”
苏折意低眸轻笑:“九公主这般高傲的人,竟肯为顾西辞而向一介医师低头,着实不易。”
挽碧面容一肃:“公主并不高傲。”
“噢?”苏折意笑容里颇有意味,一双眼定定瞧着挽碧,眼波流转,“那你说说你家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请恕挽碧无法回答先生这个问题。”挽碧嫣然一笑,“公主信任挽碧,并不是给挽碧权利在她背后嚼舌根的。”
苏折意有些意外,望了挽碧一眼,浅浅带笑道:“冒昧了。挽碧姑娘随我取药吧。”
“有劳。”挽碧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安静温婉,没有过多的情绪。
持盈回房之时,西辞已靠着床沿陷入了昏睡,眉头微微蹙着,薄唇抿起,显是睡得极不安稳。
深深地叹了口气,持盈伸手替他理好散落在肩的碎发,手指轻轻抚摸过他消瘦的面颊,以及干涸的嘴唇,不由眼眶一红。
她遇见西辞的时候,那个少年洁白温润,面容似玉,笑颜如水,说不出的好看。可是如今,他已瘦得让她不敢再去触碰他的身体,好像一用力就会碎裂开来一般脆弱。
持盈低头亲了亲他的手心,终是给他轻盖了被子,悄声转身出门。
天光已然大亮,青天白日,朗朗云霞,分外清静动人。
挽碧托了药回来,见持盈立在门口,才低声道:“公主,药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