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差不多了。
试过琴筝的音色,飒亚满意地端坐在琴桌前,细长的手指按下第一根弦,起音后,流泄而出的音符彷佛激昂的瀑布般狂放奔流,时快时缓,时高亢时低吟,心随意动,弦随指拨,一发不可收拾。
“百琴声!”不知是谁先嚷道。
骑乘在爱马背上的司珐尔也听见了,他听得一清二楚,那琴声是由城门上的观景楼发出。这是……魂之赞歌?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弹琴呢?还弹奏这种专门送葬的歌曲,该不会是故意向我方挑衅吧!”敏蓝将军这种老一辈的人相当忌讳这种事,对于使用在国之殇礼中的赞歌,虽说是崇敬死去之人为国的贡献,但给未死的人弹奏这种曲子,除了讨晦气之外,还有什么?
“让臣进去,砍下弹琴家伙的脑袋好了!”脾气躁进的哈玛副将军拉起马缰,一副就要冲入的态势。
“慢着。”宓勒抢下哈玛的缰绳,使个眼色无声地说:还不闭上你的嘴,瞧瞧咱们统帅,正听得入神呢!
当下悠扬琴音编织出的悲怆节奏,一逆转为希望与光明的昂扬。
在场的人都静默下来,成为赞歌的俘虏……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飞跃过水面的飞鸟那样轻盈自在,宛如在诉说着:死亡并非终途,解脱了凡俗的躯壳,灵魂彷佛长了翅膀般快慰逍遥,所以快快抹去泪水,不要再为失去而痛苦,要为获得而快乐。
是谁竟能把一曲原为送葬的曲子,弹得如此意境高深?连宓勒也自叹弗如,越是深谙琴理的人便越明白,这每一个强劲有力的音符,以及柔软有起伏的节奏,空有技巧是不能达成扣人心弦的境界,那是一颗心,正透过这些音符在传递着……
无我、无私、无生、无死,渺渺空灵,透明纯净的意念。
啪!
像是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令宓勒由沉醉的境界中惊醒。他回头一望,竟是司珐尔手中的鞭子被一折为二。正狐疑他为何折断鞭子,仔细一看,宓勒冷冷地倒抽了口气,因为他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司珐尔。
端正的美貌扭曲着,从不轻易透过表情让人看穿他想法的司珐尔,竟生气得脸色都变了,眉毛凶恶地拧起,一口牙咬得死紧。那副狰狞的模样,和正在发怒的公牛没什么两样。
“……西、琉、飒、亚!”
宓勒连背脊都战栗地缩起——是了,能有这胆子在城楼上弹奏着赠给敌人的送葬曲,除了皇帝陛下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心满意足地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后,十指抽离了琴面。飒亚缓缓地睁开一双银瞳,从乐曲的余韵中回归到冰冷的现实。
这曲子,他一直很喜欢。不管别人说这样的曲子是不吉利的,或是给人哀悼追思用的,飒亚总认为它真是世上最美的一段赞歌。
(既然今日,司珐尔或我,两人之中必有一人将……那么,选择现在弹奏这首曲子,再合适不过了。)
这时,宁静安详的空间中,爆出一声怒吼。“西琉飒亚!你不要再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耳熟的声音,正呼唤着他。
飒亚推开了琴,抚平衣上的绉褶,起身。推开那扇隔阻着外界与自己的格门,走到城楼墙边,下望。
曾于殿堂上轻易压倒公侯王爵的高傲,曾令千万男女老少为之着迷的英姿,不论遭遇任何逆境从未低头,哪怕受千夫所指也任意我行的——绝世美男子,司珐尔一袭子夜黑战袍,头戴灿亮银盔,灰蓝眸如焰火燃烧着,直指他而来。
“逆贼,谁赋予你呼喊朕名号的权力!”
飒亚威风凛凛地扬起眉,冷笑。“或者,你是要来向朕忏悔的?”
“笑话。”
司珐尔反噬他的视线,就像是盯住了红布的公牛般,怒不可遏。“谁会对一名如同贪得无厌的娼妇般,曾淫荡的在我身下求饶,并在利用完后又一脚踢开的卑鄙小人面前,求什么忏悔!”
他是故意在众人面前令他难堪,飒亚怎会不知。
“哈哈,哈哈哈。”
放声大笑,既可刺激他,也能掩饰自己的心痛。
“司珐尔,你何时成了这样器量狭小的人呢?被朕一脚踢开有这么痛吗?编撰些污蔑朕的话,就能满足你那渺小得不能再渺小的自尊了吗?你想要什么?朕的羞耻与颜面,不早被你这恶贼给毁坏殆尽、丝毫不剩了吗?”
是啊,如今能使用的言语,再没有半句是真心的,只因为“真心”是毒药,是威力强大并能赐死司珐尔的毒药。现在能送给他的,只有狠毒的话语,同时刺得飒亚自己遍体鳞伤,而且再也不能收回的虚假话语……
“进城来吧,司珐尔,朕一个人在皇宫中等着你。”
傲慢地,飒亚下着对他的最后一道圣旨说:“你不需要千军万马来保护你吧?不要让朕看你的笑话,这城里、宫中就朕一人,朕敞开大门等着你。你若是胆怯,若是担心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朕的惩戒,那么你尽管率领你的兵马一起入城来,朕并不怕你。”
扬起唇角,飒亚绝非无谋地挑衅道:“要对天下人证明你的勇气或暴露你的怯懦,就随便你了,司珐尔。”
离开城墙边,甚至不需要亲眼确认,飒亚也深信司珐尔一定会来。他不会让自己失望,必会单枪匹马的赴这死亡之约。
***
飒亚所不知道的是——过度的挑衅是种愚蠢的行为,并且是引爆无可避免悲剧的火药的引信。
对飒亚而言,深恐不使出最毒辣的言语之剑,会无法动摇根深柢固于男人心头的情爱,要彻底拔除私情,藉此诱惑男人来一场毫不掺杂余恋的对决,是其目的。
可惜的是他太过成功,而男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被激怒。
过往司珐尔常挂在口中的:“你不知道你在我心中有多重要”,这句话也再一次得到验证。
飒亚始终低估了自己对这男人的影响力,不论是好或坏,只要他使上一分力就能引得司珐尔失去理智,何况这回飒亚竟赌上十分之一百、百分之千倍的决心与毅力——刺激过了头,别提是司珐尔心中早已荡然无存的理智,连爱、恨纠葛的激情,都被爆裂开来的残忍无情替换。
不可饶恕。
无法原谅身为被逼到角落的猎物,不但不摇尾乞怜地跪下,为自己的背叛哭泣悔恨,还摆出傲慢的、高高在上、圣洁的面孔!
那是什么模样?从容不迫的脸孔,就像是没有看到眼前的威胁,面对着千千万万即将讨伐他的兵马,不顾慌乱的,头戴金冠,俊逸潇洒更胜往昔的微笑着,弹奏着讽刺的琴声来扰乱、愚弄所有的人!
更可恨的……这样的他,这样的贱人,居然还能令自己产生欲望,他演奏的每一道音符,如泣如诉,而无数日夜晨昏的水乳交融中,曾经那副身躯,是怎样的在自己的弹奏下,发出过什么样的淫泣、摆出何种媚态,都一一浮现眼前。
不该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比这一点还要触怒司珐尔,尤其是沸腾的血液不听意志使唤而汇流到股间,如芒刺在背的疼,在在提醒着他的窝囊——
你还想要他,你还想要西琉飒亚,你否认也没有用,你被那长袖善舞,自始至终都在搬弄两面手法的贱人如此戏耍、侮辱、诈骗,竟然还是渴望着那虚情假意贱人的身!
可恶!可恶至极!天杀的可恶透顶了!
既然这样,我定要亲手在他的身上刺穿千个、万个窟窿,直到成为血肉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能迷惑我的双眼,激起我任何欲望为止。我要让他彻底地从脑海中连根消失!
司珐尔策马往城门前进两步。
“统帅大人,万万不可,这一定是狗皇帝的奸计,请您不要上当,让我们先观察两日再说。”
“对啊,大人,我才不相信狗皇帝说他把城放空,这怎么可能呢?他打算等您进城后,再派出埋伏的士兵,好杀了您啊!”
“没错,统帅大人,请明察敌人的计谋,务必戒急用忍!要不,您就派哈玛为先锋,替您进城去杀光敌兵再擒敌首!您毋须亲身涉险啊!”
司珐尔置若罔闻,马儿继续向前。
“大人!”焦急的将领们也欲跟上。
“都不许动!”
背对着他们冷声喝叱,司珐尔一双凝聚着坚定意志的人怒蓝眼,牢牢地盯锁住幽深的城门内,并说道:“听好,这是统帅的军令,谁都不许进入城门内,直到我带着贼皇帝的头颅出来前,你们就在这边等着。”
倒抽口气的倒抽口气,不满而想抗议的却不敢大声抗议。无疑的,众人都觉得这真是前所未有的荒唐军令,岂有眼睁睁看主帅一人独闯敌营,而其它人在暗中守候的道理。
大不了就等主帅进入后,再暗中……很自然的,有人动起了这个主意。
“宓勒。”
“属下在。”
司珐尔早一步斩断众人的妄念说:“我进城期间,由你负责发号施令。记住,只要有任何人企图违抗我的命令入城,靳立决。”
“属下遵命。”宓勒晓得的,司珐尔与飒亚陛下都是认真的,这场对决不该有任何人去打扰,也不容许任何人去打扰。过去没有人能介入他们,现在也一样。这……对他们两人来说,无疑都将是场艰辛的战役,在宓勒看来,也没有比这场战役更教人心痛、辛酸的。
(陛下,微臣终究没说出您要我保密的事。臣真的很想一吐为快,因为您要臣替您背负的东西,实在太重,实在太沉,臣一想到往后还要继续背负着这沉重的秘密,直到进入墓穴为止,就眼前一暗。唉!您对臣真是太残忍了,臣渴望您能怜悯我这番心意,让这一切有个圆满收场,要不臣势必要良心不安地度过一生啊!)
难道这都是他的奢望?宓勒看着司珐尔顿也不回地人城后,不住地在心中祷念着!慈悲的天主圣君,万能的神明啊,请赋予背水一战的陛下胜利吧!在这一刻,请阻止司珐尔的恨摧毁这天下。
风静止。日高照。大地一片死寂。
达达蹄声在空荡无人的城心回响,由远而近,惊醒了端坐在皇位上,正闭目冥想的男子。清俊的脸庞严肃地绷紧,竖起的警戒让两道眉蹙起,飒亚握起拳头,压放在澎湃的胸口上。
靴跟磨擦大理石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昭告着:
我来了。
早有心理准备的飒亚,近距离看到殿堂入口处,那抹高大剽悍的黑色身影之际,遏抑已久的怀念与相思,激荡出心湖的波动。不挠的银瞳逞强地张着,不许一滴泪落下,可是在深处鼓噪跳动的心,那激狂的颤动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珐尔……
千言、万语,尽在无声中。
飒亚扬起唇色,用细微到无法察觉的抖音,高声地说:“逆贼,你敢独自前来送死的这一点,让朕嘉许你。”
“临死之人的嘉许,哼!有什么用处?”喀、喀,长靴缓步敲击地面,司珐尔也同样的,以一双贪婪的眼吞噬着身前的人。只是那份贪婪不再出于情爱,而是愤恨。
“谁知道。也许能让你带进坟墓中,做你的墓志铭吧!”并非是想拖延时间,但飒亚能聆听他向来低沉而悦耳的嗓音的机会已经不多。
“你打算黏在那张椅子上,让我取下你的头颅吗?”司珐尔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