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就当你从来没认识过我这个人吧。”只说得这一句话,手中剑带着股粘劲,
往下翻转。祝琏只觉剑上压了座泰山,欲要挣脱,哪里能够?用不着花著雨翻得
两翻,早是半身酸麻,那柄剑当地一声,落在地上。花著雨欺身上来,顺势在他
肩窝上只一点。
祝琏几乎是到这一晌,才算是真正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人并不是自己所一直
认为的那种关系!而这傻姑娘的武功,也竟是如此之高!这一直都以为别人憨,
到头来,却是自己做了这么多天的傻子!这下子穴道被制,再也动弹不得,就这
么孤零零地站在长城外广漠的大地上,沙石连天,四望无垠,蓦地里便有一阵悲
愤冲上心头,突然间忍不住放声大笑。
花著雨见他这般模样,难过已极,欲待安慰,偏又从何谈起?倒是邱横行依
然不温不火,走过来替祝琏拾起剑,插入鞘中,道:“这就对了。前面的路还很
远,希望祝公子能够一直保持这种爽朗的心情。”
祝琏怒极,一口浓痰朝他唾去。邱横行闪身避过,也不多话,拦腰一把将他
抱起,放在鞍上。余下两人也就各自上马,牵过祝琏那匹马的缰绳,还是三人一
道,一路向西进发。
这一路却比不得先前,走得极是沉闷。花著雨自觉对不住祝琏,哪还有心情
说笑?邱横行本不多话,知道花著雨心中苦恼,除了偶尔指点些山川地形,更不
去触她的霉头。三个人中,倒是祝琏已经命悬人手,先前一阵悲愤过去,仔细再
一想,所以落到如今这个处境,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愚蠢。如果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地把邱横行与花著雨的关系理解为胁迫与被胁迫,从而勇猛精进地送上门来,人
家也不见得非要冲上门去拿他不可。既然如此,还怪得哪个?一旦想通,索性不
再挂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当晚拣一处平整地方宿下后,不多久,
便卷着条毡毯,呼呼直入黑甜乡。
花著雨蜷在毯子里,却迟迟睡不过去,只是瞪眼看着夜空。戈壁滩的夜空别
有一种动人心处,那密密麻麻的星辰嵌在深蓝色的天幕上,一颗一颗,都钻石般
亮得独一无二。又好象是人间每一个独一无二的诺言。花著雨一念及此,心头一
痛,忽地想,这么多晶亮的星星里面,会不会也有她的一句诺言呢?丈夫一言,
快马一鞭。说起来容易,真正践诺,才知道那种沉甸甸的份量。也许,正因为这
种份量,那天上的星宿,才会如今夜这般亮得灿烂?
翻腾许久,忽听躺在两丈外的邱横行气息不均,这才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花
著雨跟他相处一个多月,早习惯他处变不惊,不想也会有烦躁的时候。这时听着,
由不住心里就是惕然一惊。本来她这千金一诺掷将下去,先已对不住祝琏,只希
望邱横行能够料事机先,巧妙周旋,还给这事一个美好结局,到最后或者还能解
开这个梁子也说不定。如今看来,难道竟也有不在他算中的事?正惴惴然,忽听
邱横行轻声道:“姑娘武功深不可测,这一向来,还没请教姑娘师承门派?”
花著雨也压低声音,道:“家师世外高人,便说出来,江湖上也不知晓。”
邱横行便不再问,良久,又道:“大漠风景如何?还喜欢么?”
这个问题却不好回答,花著雨想了想,道:“开阔自然开阔,就是也太荒凉。
怎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邱横行哑然失笑,道:“戈壁上自然只有石头、沙砾、骆驼刺。既然不喜欢,
明天我们拣有水草的地方走。”
花著雨“唔”一声。过一会,又听邱横行道:“这样的荒凉,我倒喜欢。”
花著雨奇道:“为什么?”
“自在吧,”邱横行道:“无拘无管的。有时候放马飞奔,看见天上有鹰飞
过,便是用箭射,也射不着。”
花著雨道:“想是飞奔的时候准头不行。”
邱横行一愣,才道:“是鹰飞得太高。”
花著雨微觉尴尬,讪讪道:“要是飞得太高,你可以等它低些再射么。它总
要下来捕食的,对不?等它下来,再射,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乱
说了一阵,那边邱横行却再也不见回答,好大一会,才“嗯”一声。两个人话不
投机,再也找不出什么来说,只好分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上路,邱横行果然拣了有人烟的地方走。走不大一会儿,便见一
片白云低低地压着地平线,显得舒缓而安详。走近,才发现是一大群白羊,怕不
有几百只,正散在四处,啃那生长在荒漠上的芨芨草。一个牧女戴着顶草帽,手
握长鞭,正向天际眺望。
这画面不必说,自给荒凉的戈壁平添一份生动。无奈景也得人观,花著雨满
心负疚,再怎么生动的景色看在眼里,都是一片沉重。邱横行似也有一腔心事,
一路上并不作声。倒是祝琏无忧无虑,也不知是触景生情,还是看这两个人蔫头
搭脑,存心要气他们一气,忽地扬声高歌起来,唱道:“蓝格灵灵天空太阳晒,
巧格灵灵手手放羊来。
妹妹赶羊皮鞭儿响,疼在哥哥心尖儿上。
哥哥心尖儿有妹妹,妹妹心里藏着谁?
你在马下我在上,剪不断的情意流水长。“
祝琏这一唱有个名堂,叫作信天游。说起来乃是他们陕人的拿手好戏,上至
八十老翁,下至三岁毛孩,耕作玩耍之间,无不张口就来,讲究的就是一个即景
生情、任意发挥。祝琏这一下信口唱来,就借着这群羊跟那牧女打情骂俏。花著
雨见他落到这般处境,还这么神气活现,不免又气又笑。只是远处那牧女肤色白
皙,似乎不是汉人,也不知听懂没有,大约见祝琏嗓音还算清朗,唱得还够卖力,
草帽底下,隐隐约约丢过来一个微笑。
祝琏越发得了意,从此后就唱之不休。不止跟沿途牧女打成一片,还把近日
的悲惨遭遇一一编词,细细唱来。从在隆西商行初见花著雨起,到马贼围庄,到
追捕邱横行,到上当受骗,到现在,一路唱将下来。其悲凉处令人魄动神摇,戏
谑处更让花、邱二人哭笑不得。尤其当他总结所以上当受骗的原因,不免要细心
揣摩这两人的微妙关系,显然是友不友,朋不朋,其间意味简直是只可意会而不
可言传也。一番精微剖析,把个花著雨听得只恨爹娘多给生了两只耳朵。至于邱
横行,则那耳朵干脆就没从娘胎里带来,整个儿一天聋地哑,浑若不觉。
在歌声飘扬中走得十几天,花邱二人已经被祝琏夹叙夹议,唱得体无完肤。
偏那祝琏的嗓子还是天生异禀,越唱越是滋润,越唱越是宛转,并且,越唱越是
灵感喷涌,一发而不可收拾。至此,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这一路西行,到底是花邱
二人押解祝琏呢,还是祝琏已经摇身一变,由林冲这一角色成功转变为在毫猪林
镇压两位公差的鲁智深?
还好对于两位公差来说,再长的路,都有走完的时候;再深的噩梦,也终究
要醒来。这一天,祝琏一曲歌毕,正在为下一曲酝酿感情,远处忽地弓弦声响,
跟着便是一片利箭破风之声。三人往前一看,便见有四支羽箭去势劲急,参参差
差冲上半空。那半空中,一只黑色的雄鹰展开双翅,正在往上盘旋。
花著雨见那鹰极为健拔,下面的羽箭看看力尽,追之不上,正要说话,身侧
忽有一阵急风旋过,却是邱横行打马奔出,一边奔弛,一边自箭壶中抽出三支羽
箭,另一手绰过弓来,三支箭搭在弦上,刷刷刷,便是连珠三箭,一支衔着一支,
直取飞鹰。倒把花著雨看得一怔,心想凭这鹰旋之势,寻常弓箭明明已经射它不
着,何苦要费这无用功?
继续看下去,那鹰在半空中兜着圈子,愈旋愈高,早把所有箭矢远远抛在脚
下。七只箭看看力尽,在空中划着弧线,接二连三,落将下来。花著雨莫名所以,
忽见邱横行回过头,脸上一扫这多天来的沉闷,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这才心中一个“咯噔”,一下子豁然开朗——原来他们本意,就不在射鹰!
射鹰,无非就是要看,这飞鹰藐视箭矢的自由!
因为这鹰就是他们呵。就是他们这帮天不管地不收的马贼呵。眼前,天空中
的那只鹰,飞得愈发高远了,渐渐缩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消失在一片澄澈无垠
的蓝色之中。花著雨无限感慨,收回目光,却听一片马蹄声响,四匹马从远处的
土堆后转出,直朝这边飞奔过来。领头一个人想是拾着了邱横行的羽箭,远远地
就挥舞着大叫道:“邱老四,你还没死呵!”
曲终人不见
四个人转眼奔到面前,领头的是个红脸膛的中年汉子,也不及停稳,从鞍上
直跃下来,也不管邱横行一只脚还未脱蹬,一把抱住,拉落马下。后面三个也蜂
捅上来,把邱横行团团围住。一个人便道:“我早说邱四哥命大!平凉府那两百
来号人物,大家找来找去,哪里见着他来?”
一句话说得邱横行脸色发白。那红脸膛的忙道:“多嘴!又提这个做什么?”
说别人多嘴,这人自己却也不甚检点,朝邱横行道:“我早说过的,言不听计不
从,你跟老赵有什么奔头?还不如跟我!你又总是哥们义气推三阻四的,这下可
好,老赵不听你的话,把一条命送到祝家庄,你总没得推托了吧?”
邱横行道:“岂敢!小弟这次,自然就是投奔大哥来的。大哥好?近来还发
财么?”
“发什么财!”红脸膛摇头道:“再不要提起!自打孔老大乐极生悲,没一
声招呼就去了,弟兄们的日子也真是一天不如一天。虽说老秦他们在西边吃了几
票肥的,大哥我在东边消息灵通,也没吃亏,照样抢到一票驼队,嘿嘿,至于那
以后的事,就不用提!这些东西又不是现银子,我这里统是绫罗瓷器,老秦那里
全是西洋玩意,你说,在这大漠里能卖出什么价格?十两银子的东西,一文钱卖
出去,人家还不愿意要。弟兄们这就急得,差不多也快干出老赵那样的傻事了!”
邱横行一笑,道:“现在想来,的确还是老大在时,弟兄们比较安逸,坐地
抽头,不比行险侥幸的强?”
“可不是么?”红脸膛叹道:“现在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只是说这个话,
又有什么用?一来人死不能复生,二来那些商贩也让咱们给吓破胆子,都走海路
去了,拉也拉不回来。”
邱横行却道:“大哥此言差矣。人死虽然不能复生,人走了谁说就拉不回来?
小弟就不信,孔老大做得的事,弟兄们偏就没本事做得?这次参见大哥,空手无
以为敬,便是特来相送这桩大礼。”一边说,一边转头向花著雨道:“花女侠,
烦请你解开祝公子的穴道。”
那红脸膛听见有大礼,精神一振,也早看见邱横行身后两人,道:“这两位
是?”
邱横行见祝琏穴道解开,活动活动手脚,已经跳下马来,道:“祝公子,花
女侠,我们大漠马帮中一句俗话,叫做一龙驭五虎。这一龙么,自然就是刚过世
的孔青龙孔老大,五虎便是分镇大漠的五位头领。眼前这一位,便是大名鼎鼎的
东山虎朱度德朱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