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起了五更,店里已有早行的客人在走动。
胡大明巴不得天赶快亮,不管怎样,白天里恐怖之感会减轻些。只要路上设事,回到堡里,情况便好多了。
可是天却久久不亮,似乎夜忽然变的长了,这是每一个焦灼等待的人必有的感觉,等待固然焦急。
但胡大明还加上被杀的恐怖。
他连看了两个腔口穿洞的同袍,恐惧更甚,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锋利的匕首也在自己的脖子上穿洞,然后用自己的血在壁上写“复仇者”三个字。
他似乎感觉到天下虽大,已没有自己藏身之地,什么地方都不安全,闵三不是就死在戒备森严的堡中么?天色,终于蒙蒙发亮了。
店里走动的人更多。
胡大明稍稍松了一口气。
余鼎新道:“田老弟,你伴着胡教习,我去牵回我们的马。
田宏武点了点头。
胡大明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摇头道:“不,等天大亮了我们一道走!”
余鼎新顿时觉悟到他是对田宏武疑念未释,如果田宏武便是“复仇者”,这一来,他真的死定了,当下也就不再开口。
田宏武倒设想到这点,随口道:“也好,我出去一下!”
胡大明心里有病,敏感地道:“田老弟要去哪里?”
用宏武很不好意思地道:“如厕!”
说完话,便走了。
胡大明顿时也感到内急起来,他一直在紧张状态中,没有感觉,现在经田宏武这一提起,便觉得再也憋不住了。
什么事都可以忍,唯独这件事不能忍,如果不急于解决的话,马上就会头晕眼花冒出冷汗。
由于被杀的恐怖大于一切,胡大明强忍住道:“余总管,我仍在怀疑……”
余鼎新道:“你是指田宏武?”
胡大明点头道:“是的。这些怪事,都发生在他来了以后!”
余鼎新道:“棺材店的老头,不是说去订棺材请道士的,是个妇人么?”
胡大明道:“这太容易了,那女的如果不是他的同路人,便是出钱请的。”
余鼎新道:“你认定是他?”
胡大明道:“不,只是怀疑,还需要事实证明。”
余鼎新道:“那在坟场里发冷笑声的呢?”
胡大明向房门外张了张,道:“我在怀疑,这竹签是他在我不备时偷偷别在我腰带上,那发冷笑声是他同路人,同时,那晚闵三遇害,恰在我们散席各自回房之后……”
余鼎新道:“这么一说,你根本就认定了是他!”
胡大明道:“纸包不住火,迟早会露马脚的。”
由于内急的关系,胡大明一脸的狼狈相,额角上尽是汗珠,余鼎新奇怪地道:“胡教习,你怎么啦?
胡大明尴尬地一笑,道:“我……我也想出去一下!”
“哦!”余鼎新几乎失出声来,但忍住了,堂堂一个“风堡”武功总教习,被“复仇者”
吓得不敢上毛坑,这可是件武林轶闻,当下故意一本正经地道:“毛房在角门边,我在院子里监视。”
胡大明本想说声谢谢,但一想不是味,只好闷声不响,大步出房去了。
余鼎新真地跟着出去,站在院子里。
毛房在角门边,但必须穿过角门,胡大明刚刚走到角门个店小二抱着床大棉被,正好跨过门限,双方撞在一起。
胡大明怒声道:“你小子怎么这样冒失……”
突觉“老堂穴”上一麻,以下的话吐不出来,但他神志还清楚,登时魂飞天外,那指头是从棉被下点出的。
小二抱着棉被出入,是极平常的事。
余鼎新明明看见,却设起疑。
一柄匕首,飞快地插进腔子。
小二低低说了两句话,反身退入角门不见了。
胡大明站着没动,仿佛突然被什么新奇的事物吸引住了。
过了好一阵子,余鼎新似乎发觉情况不对,高声道:“胡教习,怎么回事?”
“砰!”地一声,胡大明栽了下去,血水像喷泉般喷了出来。
余鼎新,飞纵过去,进入角门一望,哪里还有小二的影子。
田宏武从毛房里出来,正好与余鼎新照面,正要开口,突然瞥见角门边倒地的胡大明,登时窒住了。
想不到“复仇者”还是下了手。
余鼎新急声道:“田老弟,快把尸体搬到房里,别让房客们看见!”
田宏武一下子也不明究竟,但还是照着做了,刚刚进入房里,两名房客从里面出来,一眼看见地上的血,同声惊叫道:“血!”
余鼎新板起面孔,冷厉地道:“朋友,这是江湖事,别惹火烧身,最好闭上嘴快走。”
两个房客打了个寒噤,匆匆走了。
余鼎新左右一顾盼,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到毛房边舀了桶水,倒了些药末在水里搅了搅,然后洒在血迹上。
说也奇怪,猩红的血顿时脱了色,变成水,往阴沟里流。
一名小二,从外面进来,看见一地的水,湿滚滚的,不由皱眉道:“客官在泼水?”
余鼎新道:“叫掌柜的马上到房里来见我!”
小二转身去了。
余鼎新把一路滴到房里的血迹也予清除。
不久,掌柜的匆匆来到,“风堡”的总管,他当然是认识的,毕恭毕敬地躬身道:“大总管有什么吩咐?”
余鼎新道:“劳驾买具棺木,要上好的,再备辆马车,同行的胡爷刚刚得急症亡故,遗体得运回堡里。”
掌柜的脸色一变,明知有异,但却不敢问,哈哈连声去备办去了。
余鼎新松了口气,掩上了房门。
田宏武迫不及待地道:“事情如何发生的?”
余鼎新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田宏武两条剑眉蹙成了一个倒人字,栗声道:“刚才应该立即追凶,对方化装成店小二,多半是混在里院的房客里……”
余鼎新摇头道:“对方头上没刻字,脱了行头怎么辨认?闹开了,凶手抓不到,还得惊动官府,反而多麻烦,事实上是我慢了一步,发觉时来不及了。”
这话多少近于强辩,但田宏武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不争辩了,心念一转,道:“奇怪,使人想不透……”
余鼎新道:“什么想不透?”
田宏武道:“如果说,下手的是‘复仇者’本人,他怎能算得这么准,我们必投入这客店,胡教习又会如厕,他正好份作店小二下手?”
余鼎新沉吟着道:“据我推想,他是跟踪我们人店,化装成小二,伺机下手,碰上胡教习如厕,这是巧合,否则的话,他必然另有别的手段。总之,他已传出了竹签,不达目的是不会罢手的,当然,如果在店里他没机会,路上难保不出事。”
田宏武望了床上的尸体一眼,道:“实在想不到,太可怕了,接连三条人命,都是贵堡的高级人士……”
余鼎新摇头苦笑道:“只有回堡里再商量了,说不定下一个轮到本人,但,为什么呢?”
田宏武深深一想,道:“在下想就此告别,烦总管代向堡主致意!”
余鼎新道:“田老弟,你不能在这节骨眼上走!”
田宏武道:“为什么?”
余鼎新先失笑才道:“老弟,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些事都发生在你进堡之后,你如果一走,岂不招人疑心,所以……我的意思我俩还是一道回堡,比较合适,再者,堡主对你老弟十分器重,诚心结纳,似乎也不该过份拂人好意,你说是么?”
田宏武点了点头,无话可说,心里纵不愿意也不成,事实上他早巳知道自己是外人,凑巧碰上这些怪事,难怪人生疑。
他本想乘机打听一下“凤凰庄”的血案,因为庄堡近在咫尺,但又顾虑到万一被人知道自己与“凤凰庄”的渊源,打草惊蛇,就更加棘手了,只好作罢。
突地,他想到如果当上了“风堡”的武士统领,就近探查这一桩陈年血案,可能要顺利得多。
想到这一点,他的心不由活动了,但,这打算只能放在心里。
口口 口口 口口
约莫傍午时分,一辆马车出了城,车里装的是一具棺材,车帘低垂着。
马车后面,随着两骑骏马。
马上是田宏武与余鼎新。
胡大明的噩讯,一早便由“风堡”派在陈留的弟子,传了回去。
一车两骑,直驰开封。
秋风扫着落叶,也卷起了滚滚黄尘,远村近树,像罩在层层浊雾里,连日头也变得昏黄无力了。
如果是在江南,炎夏的余威还没退尽呢!
来的时候,豪气满腔,回去,却有些凄惶。
堂堂“风堡”武术总教习,成了具尸体运回去。
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
又是黄昏,开封城的影子已进入视线,人不怎么样,马匹已经疲累了。
余鼎新在马上道:“伙计,到前面路边小店歇脚打尖,反正是今晚赶到。
赶车的应了一声,马车缓了下来。
虽是双驾马,但一具上等棺材不轻,拉车的马口中已吐出了白沫,再不歇也不成了,算算路程,还有好几十里哩。
车马一停,店里小二立即迎上来,笑嘻嘻地道;“列位爷台辛苦了,歇歇脚把!”不待吩咐,便接过马等,卸鞍上料。
马车由赶车的自己照料。
路边小店,说吃喝的也没什么,只将就凑和。
田宏武与余鼎新要了烧卤熟切,一壶酒,两碗羊肉泡馍,便吃喝起来。
接近开封,田宏武心里不期然地又想到老神树,小秀子,儿时的记忆邑然鲜明,但现实是残酷的,人,没有了,物,变成了野草凄迷的废墟,唯一留下来的,是无限的恨,与锥心刺骨的痛苦。
想着,想着,他忘了吃喝,望着店门外的野地发愣。
天色昏黑下来,景物逐渐模糊。
小二燃上了灯,视线被分隔了。
余鼎新抬起头来,发现田宏武的神情,道:“老弟,你怎么了?”
田宏武猛地惊觉,讪讪一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自己的不幸遭遇罢了。
余鼎新举杯道:“身为武林人,遭遇自然与普通人不一样,别多想了,放开些,来,喝酒,还有不算短的路要赶呢!”
田宏武猛地喝干了一杯,他有点借酒浇愁的意思。
赶车的在另一个座上自斟自饮,将头朝这边道:“两位爷,马儿十分乏了,得多歇会儿,不碍事吧?
余鼎新道:“不要紧,我们就多歇会儿,天亮前赶到就成。”
田宏武忽地想起件事来,道:“总管,小弟有件事请教?”
余鼎新道;“老弟,别说请教二字,我们随便谈。
田宏武道:“照您的描述,胡教习在被害之后,人没倒,血也没流,所以凶手得以从容而遁,按理说,应该拔刃见血……”
余鼎新“哦!”了一声,道:“这个……便是对方最厉害的一看,他先制住被害者的经穴,使被害的人不能出声喊叫,也不会马上见红。”
田宏武道:“这是什么手法,怎从没听说过?”
余鼎新道:“我只是依情况推测,我曾经听说过武林中有一种失传的点穴法,能控制血行,叫做‘天罗指’,是与不是,便无法断定了。”
田宏武点点头,喃喃地念了一声:“天罗指!”停了停,又道:“能从这指法判断对方的来路么?”
余鼎新连想都不想地脱口便道:“不能,这是一门失传的武功,无法追出它的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