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武知道再说也没用,颔首道:“好,晚辈这就离开!”
说完,弹身飞出庙墙,绕了个圈,从另一个方向,悄然上屋,藏身在交错的檐牙暗影里。
“宇内狂客”叹了口气,又坐回地上,拐杖横在一边。
看样子,他是在等待某人的来临。
空气回复了死寂,夜更深,星星更明亮。
一条灰色人影,划空泻落院中,像一片枯叶,落地无声。
田宏武在暗中凝目望去,不由大感激奇,现身的竟然是个中年女尼。
出家人,应已四大皆空了,为什么找上“宇内狂客”胡一奇,双方之间是什么恩怨?这中年女尼有什么了不起,竟使“宇内狂客”一心只想到死?
“宇内狂客”先开口道:“我已经等了你半夜!”他的声音是发颤的,不知是恐惧还是激动?
中年女尼冷若冰霜似的道:“胡一奇,我等了足足二十年,你等半夜会等不住?”
“宇内狂客道:“我该怎样称呼你,叫你‘了因师太’,还是方玉芝?”中年女尼冷酷地道:“方玉芝早巳死了!”
“宇内狂客”声音中带着无限痛苦的意味道:“我……想不到你还活着,你……为何出了家?”
中年女尼口里突然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笑声像午夜枭啼,令人听了毛骨悚然,久久,才敛住笑声道:“那些不提了,今夜你怎么说?”
“宇内狂客”沉痛地道:“我对不起你,随你怎么处置好了!”
田宏武一点也听不懂,照双方话中的意思,似乎牵涉到儿女之情,难怪“宇内狂客”不许人插手,但怎么可能呢,双方的年龄悬殊这么大?
中年女尼厉声道:“我要你死!”
这种话,出自一个女尼之口,实在惊人。
“宇内狂客”道:“我本来就如此打算了!”
中年女尼道:“你是心甘情愿的么?”
“宇内狂客”道:“当然,我已经活够了!”
天底下,竟然有人自认活够了而心甘情愿地死,真是不可思议,田宏武在暗中不由打了一个冷颤。中年女尼冷酷无情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
“你不抱怨?”
“没什么抱怨的,一个人,不能做错一件事,错了就得付出代价。”
“可是 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请说,我在听!”
中年女尼声音中充满了怨毒,咬着牙道:“胡一奇,我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对我始乱终弃?”
“宇内狂客”暗惊道:“我没那意思,是不得已……”
中年女尼冷哼了一声道:“哼,不得已,你比我大二十岁,那时你已经是中年人了,又不是无知少年……你本来就是存心玩弄我……”
“宇内狂客”低垂着头道:“玉芝,不错,我不该爱上你……可是……”
中年女尼道:“可是什么,欺我年少无知?”
“宇内狂客”长长喘了一口气,道:“是你……唉,不说了,只怪我喝醉了酒,一时糊涂,铸成大错……”
中年女尼激声道:“不错,是我爱上了你,你助我安葬了被瘟疫夺去生命的父母,我要报答你,我自愿献身,这点我不怪你,可是后来当我告诉你我已怀了身孕,要你请媒证补行婚礼确定名份,你为何不答应?”
“宇内狂客”抬起头道:“玉芝,我说过是不得已!”
中年女尼厉声道:“什么不得已,我问你,你为什么要下毒手,企图杀死我和我腹内的骨肉?你……为了怕这件事传出去影响你的名誉,是不是?你根本没有人性……”
“宇内狂客”陡地站了起来 狂激地道:“我下毒手,这话……从何说起?”
中年女尼咬牙切齿地道:“你不必否认,你心里明白的,人可欺,天不可欺,现场遗下你随身带的丝绦玉坠。这叫天有眼,否则我做了鬼还不知道如何死的,你现在后悔么?为什么当时手法不再加重些……”
“宇内狂客”窒了片刻,道:“我的丝绦上是有一对玉坠子,我不记得是如何失落的,如果说我对你下毒手,是泼天的冤枉,我可以当天发誓。”
中年女尼道:“强辩无益,省省口舌吧,发誓有什么用,你能死几次?”
“宇内狂客”道:“我甘愿死,是我觉得内疚,二十年来,这一份歉疚像毒蛇缠绕在心头……”
中年女尼道:“你为什么不求解脱?”
“宇内狂客”道:“因为我想有一天会见你的面,我要向你说出内心的歉疚,现在,我们见面了,可是……太迟了!”
中年女尼道:“你希望我能原谅你?”
“宇内狂客”道:“我设这种念头!”
中年女尼道:“很好,算你是衷心的仟悔,时辰到了,可以用行动表现了?”
“宇内狂客”的声音,突地变得很平静地道:“我在等你下手!”
中年女尼的右掌缓缓扬了起来。
第十六章
田宏武现在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照理,这种事的确不容外人插手,但他直觉地感到胡一奇不是这等人,这只是一场可怕的会,因为他背着弑师兄的罪名,深知这种百口莫辩的况味。
胡一奇还不至邪恶到忍心残杀自身骨肉的程度,他只说当初离开她是不得已,没有说出理由,可能,他有难言之隐。
他正待不顾一切现身阻止这幕悲剧上演,情况又起了变化。
中年女尼扬起的手,又缓缓放落下来,冷厉地道:“我是人,而且现在是出家人,我不能与你一样,我曾经真正地爱过你,我下不了手,你……你自己”
“宇内狂客”喑哑地道:“可以,我可以自己一了断,不过……我还想问一句话。”
中年女尼道:“你问吧!”
“宇内狂客”的音调又激越起来。
“你说,你怀了身孕,生下的是男是女?”
中年女尼颤声道:“你既然决心以死赎罪,何必要问?”
“宇内狂客”道:“我一生未娶,在死前我想知道,也好瞑目。”
中年女尼道:“好,告诉你,是个女的!”
“宇内狂客”点了点头,道:“女的,人呢?”
中年女尼挫了挫牙,道:“我含垢忍辱,抚养她到两岁,把她送给人为女,我出了家……”
说到这里声音已经硬咽了。
“宇内狂客”的眼帘模糊了,眼角渗出了两粒大大的泪珠,悲声道:“送给什么样的人家?”
中年女尼道:“不知道,是一位好心的邻居抱去的,她走我也走。”
“宇内狂客”的泪水,滚了下来,道:“你该查查她的下落的。”
中年女尼大声道:“我心里只有恨,什么也没有,她能出世,已属天幸,当年若非遇到救星,她已与我同归于尽。”
“宇内狂客”垂头默然了好半晌,才又抬头道:“算来……她该二十几了,有名字么?”
“没有,私生女,要名字何用。”
“如何……能认得出她呢?”
“胡一奇,你不是准备死了么,问这何用?”
“是的,对我……毫无意义,但我可以托人寻找,至少,让她知道父母是谁。”
“不必,她不知道最好。”
“宇内狂客”举目望着星空,呛声道:“是的,不知道也好,那会使她终生痛苦,也许,她现在很快乐,也许,她已经嫁了,好,我以死赎罪,不过,最后一句话,我没对你母子下毒手,当初……我是去赴一个死亡约会,所以……才不答应你的要求,怕连累你,你说有身孕,我以为是骗我的,结果……我没死,但在床上躺了三年,再找你……已经找不到了……”
说到后来,话声已变成哭声。
中年女尼厉声道:“我不信,鬼话!”
“宇内狂客”道:“信不信已经不关紧要了,我的身后事已经托付庙里老道,你不必再费事,只有一点临死请求,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去查查她的下落,我……来生再见!”
说完,举掌拍向天灵……
“慢着!”朗喝声中,田宏武飘身院落。
“宇内狂客”扬起的手掌,不期然地放了下来。
中年女尼栗声道:“他是谁?”
“宇内狂客”暴喝道:“田宏武,老夫曾要你不要干预,你……”打了一个嗝,又道:
“你想陷老夫于不义,死不瞑目?滚!”
田宏武不理他,朝中年女尼深深一揖,道:“晚辈田宏武,无意插手师太与胡前辈之间的事,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师太是皈依佛门的人了,为什么还勘不被这一关?”
中年女尼眸中射出两道棱芒,直照在田宏武面上,冷厉地道:“是胡一奇安排你在一旁的么?”
田宏武脸一热,道:“决无此事,是晚辈好奇,同时也关心胡前辈,所以才不顾江湖规矩……”
中年女尼道:“那你马上离开!”
田宏武定了定心神,道:“佛家以慈悲为本,劝恶渡顽,难道……”
中年女尼激颤地道:“此因不了,贫尼无法证果。”
田宏武道:“以牙还牙,岂非有背佛家本旨?”
中年女尼大袖一挥,道:“小施主,你请便!”
田宏武心念一转,道:“晚辈与胡前辈相交一场,该有朋友之义,请师太说出令干金的可能下落,晚辈尽力寻找,至少能让胡前辈得以安心瞑目。”
“宇内狂客”的双眼睁大了,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
中年女尼沉思了许久,才黯然道:“好吧,登封城外王家庄,有位卖豆腐的王大娘,人是她抱去的,少施主无妨去打听,记得那孩子背上有块半掌大的胎记,这是她的特征。”
田宏武点头道:“晚辈尽力查访。”
“宇内狂客”凄声道:“田少侠,老夫今生愧无以报了,如果找到小女,请千万别说今夜的事,如何说法……你去编个故事吧,老夫去了。”
说完,手掌飞快地拍向脑门。
田宏武早料到“宇内狂客”会来这一招,是以一直在留意中,“宇内狂客”举掌拍向脑门,他以同样快的动作,用剑鞘疾点他的臂弯。”
“宇内狂客”的手,垂了下来,不由瞪眼暴吼道:“你这算什么意思?”
田宏武深深一想,得了个主意,冷冷的道:“胡前辈,您枉称是个老江湖,却这么无知,连生死都不会选择。”
“宇内狂客”激狂地道:“你小子少放屁,谁要你伸手的,你……给我滚!”
田宏武淡淡地道:“如果是晚辈,诀不会就这么结束生命!”
“宇内狂客”一条右臂已举不起来,急得跺脚道:“你别多事不成么?”
田宏武道:“江湖人的命虽然不值钱,但也不能白白糟蹋。”
中年女尼寒声道:“什么叫白白糟蹋?”
田宏武冷沉地道:“据师太所说,当年曾遭人暗算,险些丧命,现场遗下胡前辈的玉坠子,这可能是一个卑鄙的阴谋,如果不追查当年下手的人,胡前辈是白死,而凶手却逍遥法外,这不但是件憾事,而且是场悲剧。”
中年女尼道:“你能认定不是他?”
田宏武道:“师太,衡情度理,您当年已怀了胡前辈的骨肉,虎毒不食儿,何况胡前辈不是那种穷凶恶极之辈,他能下手杀害自己的骨肉么?他二十年来不娶,证明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
“当然,两位现在一个老了,一个出了家,付出的代价相当大,可是补牢已迟,追凶却未晚,是么?”
“宇内狂客”面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