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见张无忌突然长身跃起,那人一惊回头,砰的一响,那人背上已被张无忌反手一掌,重重击中。
原来张无忌肩头和腰胁穴道虽然被点,但他自幼受谢逊之授,武功自成一家,穴道被点之后,片刻间即能运气通解,四肢能够转动后无暇多想,反手便是一招“神龙摆尾”,正击中在胡青牛背心的“筋缩穴”上。这招“神龙摆尾”乃“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这套掌法无忌虽只学得一知半解,仅得皮毛,但这一招“神龙摆尾”,他却使得威猛无俦。敌人武功虽高出他十倍,但一来万料不到他穴道被点之后,竟会立时自解,二来这一招掌法神奇奥妙,即是在全神贯注之时,化解也是不易,何况是出其不意的攻至?他“筋缩穴”一被击中,当即委顿在地。
他身子一软倒,蒙在脸上的青布也即掀开了半边,无忌一看之下,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原来这人竟不是胡青牛,秀眉粉脸,竟是一个中年妇人。
无忌道:“你——你是谁?”那妇人背心中了这掌,疼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无忌当即在纪晓芙肩上推拿一阵,解开她的穴道,说道:“纪姑姑,你用剑指住她胸口,不许她动弹,我瞧瞧胡先生去。”他心中大是焦虑,生怕胡青牛已遭了这妇人的毒手,又想这妇人自是金花恶婆的一党,眼下虽然侥幸被自己一招得手,因而制住,但只要金花恶婆一到,自己和纪晓芙决计逃不出她的毒手。
当下提气直奔,跑到胡青牛卧室之外,砰的一声,推开房门,叫道:“先生,先生,你好么?”却不闻应声。无忌大急,在桌上摸索到火石火镰,点亮了蜡烛,只见床上被褥揭开,却已不见了胡青牛的人影。
张无忌奔进室中之时,本来担心会见到胡青牛尸横就地,已遭那妇人的毒手,这时见室中空空荡荡地无人在内,反而稍为安心,暗想:“先生既被对头掳去,此刻或许尚无性命之忧。”正要追出,忽听得床底有一阵粗重的呼吸之声,他弯腰举蜡烛一照,却见胡青牛手脚被绑,赫然正在床底。无忌大喜,忙道:“先生,我来救你。”忙将他拉出,只见他口中被塞了一个大胡桃,是以不会说话。
张无忌取出他口中胡桃,想解开他的绑缚,却见引绑着他手脚的均是丝麻和着牛筋绞成的粗索,无法解开,只得取出小刀,要待用力割断。胡青牛道:“那女子呢?”无忌道:“她已被我制住,逃不了。”胡青牛道:“你别先解我绑缚,快带她来见我,快快,迟了就怕已来不及。”无忌奇道:“为什么?”胡青牛道:“快带她来,不,你先取三颗『牛黄血竭丹』给她服下,在第三个抽履中,快快。”他不住口的催促,神色极是惶极。无忌知道这『牛黄血竭丹』是解毒灵药,胡青牛配制时和入许多珍奇药物,只须一颗,已足化解剧毒,这时却叫他去给那女子服上三颗,难道她已然中毒?
但见胡青牛神色大异,焦急之极,当下不敢多问,取了牛黄血竭丹,奔进纪晓芙的茅棚,喝道:“快服下了!”那女子骂道:“滚开,谁要你这小贼好心。”原来她一闻到牛黄血竭丹的气息,已知是解毒之药。张无忌道:“是胡先生给你服的!”那女子道:“走开,走开!”只是她被无忌一掌击伤之后,说话声音是微弱。无忌不明胡青牛的用意,猜想这女贼在绑缚胡青牛之时,中了他的喂毒暗器,但胡青牛要留下活口,询问敌情,常下伸手在“肩贞穴”上点了两指,使她不能抗拒,然后硬生生将三颗丹药喂入她的口中。
一番扰攘,杨不悔已然醒来,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那个女子。无忌道:“姑姑,咱们去交给胡先生,请他发落。”两人分携那女子一臂,将她架入胡青牛的卧室。
胡青牛兀自躺在地下,一见那女子进来,忙问:“服下药了么?”张无忌道:“服了。”胡青牛道:“很好,很好!”颇为喜慰。无忌于是割断他的绑缚。胡青牛手足一得自由,立即过去翻开那女子的眼皮,察看眼脸内的血色,又搭了搭她的脉搏,惊道:“你——你怎地又受了外伤?谁打伤你的?”语气中又是惊惶,又是怜惜,那女子扁了扁嘴,哼了一声,道:“问你的好徒弟啊。”胡青牛转过身来,问无忌道:“是你打伤他的么?”无忌道:“不错,她正要——”第六个字还没出口,胡青牛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他两个耳光。
这两掌沉重之极,来得又是大是出意料之外,无忌丝毫没有防备,竟没闪避,只给他打得眼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晕。纪晓芙长剑挺出,喝道:“你干什么?”胡青牛对这青光闪闪的利器竟是全不理会,问那女子道:“你胸口觉得怎样?嗯,我定能治好你。”但见他态度殷勤,与他平时“见死不救”的情状大异其趣,那女子却是冷冷的爱理不理。张无忌抚着高高肿起的双颊,越想越是胡涂。胡青牛给那女子解开穴道,按摩手足,取过几味药物,细心的喂在她口中,然后抱着她放在床上,轻轻替她盖上棉被。这般温柔熨贴,那里是对付敌人的模样?
胡青牛脸上爱怜横溢,向那女子凝视半晌,轻声道:“这番你毒上加伤,若是我能给你治好,咱俩永远不再比试了吧?”那女子笑道:“这点轻伤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服的是什么毒药,你怎能知道?你要是当真治得好我,我便服你。就只怕医仙的本事,未必及得上毒仙吧?”
她说了这几句话,微微一笑,脸上娇媚无限,张无忌虽是不懂男女之情,但也瞧得出两人实在感情极佳,相互间眉梢眼角之中,蕴藏着缠绵的爱意。只听胡青牛道:“十年之前,我便说医仙万万及不上毒仙,你偏偏不肯信。唉,什么都好比试,怎能作践自己。这一次我却盼医仙胜过毒仙了。否则的话,我也不能一个人独活。”那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去毒了别人,你仍会让我,假装不及我的本事。哈哈,我毒了自己,你非得出尽八宝不可了吧。”胡青牛给她掠了掠头发,叹道:“我可实在担心得紧。快别多说话,闭着眼睛。你若是暗自运气糟蹋自己,那可不是公平比试了。”那女子微笑道:“我才不会这样下作。”说着便闭了双眼,嘴角边仍带甜笑。
两人这番对话,只把纪晓芙和张无忌听得呆了。胡青牛转过身来,向无忌深深一揖,说道:“小兄弟,是我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请原谅。”无忌愤愤的道:“我可半点也不明白,不知你在捣什么鬼。”胡青牛提起手掌拍拍两响,用力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说道:“小兄弟,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只因我关怀拙荆的身子,适才冒犯于你。”无忌奇道:“她——她是你的夫人?”胡青牛点头道:“正是拙荆。”他平素端严庄重,无忌对他颇为敬畏,这时见他居然自打耳光,可见确是诚心致歉,又听得这女子竟是他的妻子,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
胡青牛搬过椅子,请纪晓芙和张无忌坐下,说道:“今日之事,两位定觉奇怪,此事也不便相瞒。拙荆姓王,闺名叫做难姑,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当我二人在师门习艺之时,除了修习武功,我专攻医道,她学的却是毒术。她说一人所以学武,乃是为了杀人,毒术也是杀人之用,武术和毒术相辅相成。只要精通毒术,那么武功便等于强了一倍。但医道却是治病救人之术,和武术背道而驰。我想拙荆之言也不错,只是我素心所好,也是勉强不来。”
“我二人所学虽然不同,情感却好,师父给我二人作主,结成夫妇,慢慢的在江湖上各自闯出了名头。有人叫我『医仙』,便叫拙荆为『毒仙』。她使毒之术,神妙无方,不但举世无匹,而且青出于蓝,已远胜于我师父,使毒下毒而称到一个『仙』字,可见她本领之超凡绝俗。也是我做事太欠思量,有几次她向人下了慢性毒药,中毒的人向我求医,我胡里胡涂的便将他治好了。当时我还自鸣得意,却不知这种举动对我爱妻实是不忠不义。『毒仙』手下所伤之人,『医仙』居然能将他治好,那不是自以为『医仙』强过『毒仙』么?”
纪晓芙只听得暗暗摇头,心中大不以为然,只听胡青牛又道:“她向来待我温柔和顺,情深义重,普天下女子之中,再也寻不出第二个来,可是我这种对不起爱妻的负心薄幸、逞强好胜之举,接二连三的做了出来,内人便是泥人,也会有个土性儿啊。最后我知道自己太过不对,便立下重誓,凡是她下了毒之人,我决计不再恃技医治,日积月累,我那『见死不救』的外号传了开来。拙荆见我知过能改,尚有救药,也就既往不咎,可是我改过自新没几年,便发生我妹子的事。”
“我妹子受了华山派鲜于通这贼子的欺辱,终于死在他的手里。但我妹子到死还是爱他,要我答应一生照料这个贼子。我见她死不瞑目,只得答应。那知拙荆早已在鲜于通身上下了极厉害的毒药,要他全身肌肉慢慢腐烂,苦受三年折磨方死。这鲜于通知道我答应过妹子救他,一见情形不对,便即上门求救。这可不是令我左右为难么?若是救他,那是对不起拙荆,倘若不救,却又违了我在舍妹临终时答应她的言语。
纪晓芙道:“那鲜于通现任华山掌门,武功很强,江湖上也颇具侠名,那知竟是个卑鄙小人。令妹既是害于他手,胡先生也不必救他了,何况令妹已死,也不会再知此事。”张无忌道:“不,不!人死之后,世上的事他还是知道的。”他时常思念父母,是以盼望父母泉下有知,将来自己死后,终于能再和父母相会。
胡青牛叹道:“幽冥之事,咱们虽然无法知晓,但我想对不起拙荆,日后尚可补过,对不起妹子——唉,她一生可怜,我怎能对不起她?于是我费尽心力,终于将鲜于通那贼子治好了。拙荆却也不跟我吵闹,只说:『好!蝶谷医仙胡青牛果然医道通神,可是我毒仙王难姑偏生不服,咱们来好好比试一下,瞧是医仙的医技高明呢,还是毒仙的毒术厉害。』我竭诚道歉,她自是不加理睬。”
“此后数年之中,她潜心钻研毒术,在好几个江湖人物身上下了剧毒,却又指点他们来向我求医。一来她毒术神妙,我的医术有时而穷;二来我也不愿使她生气,因此医了几下医不好,便此罢手。可是拙荆反而更加恼了,说我瞧她不起,故意让她,不和她出全力比试,一怒之下,便此离开蝴蝶谷,说什么也不肯回来。她在外边伤了人,总是叫他们来向我求医,而且下毒手段甚是巧妙,不露出是她的手笔,有时我查察不出,一时胡涂,便将来人治好了。这么一来,拙荆和我的嫌隙,便越结越深。唉,我胡青牛该当改名为“蠢牛”才对。像难姑这般的女子,肯委身下嫁,不知是我几生修下来的福份,我却不会服侍她、体贴她,常常惹她生气,终于逼得她离家出走,浪迹天涯,受那风霜之苦。何况江湖上人心险诈阴毒之辈,在所多有,她孤身一个弱女子,怎叫我放心得下?”说到这里,自怨自艾之情,见于颜色。
纪晓芙向卧在榻上的王难姑望了一眼,心想:“这位胡夫人号称『毒仙』,天下还有谁更毒得过她的?她不去毒人,已是上上大吉了,又有谁敢来毒她?这胡先生畏妻如虎,也当真令人好笑。”
胡青牛又道:“七年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