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扬正喝下一口酒,就开玩笑的说:“这还算大?唐诗中不是有‘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句子吗?‘席’大概就是桌面的意思,‘鹅毛’和桌面比,那就差远了,你说是不?”说罢哈哈大笑起来。引的明凯、明杰也大笑了。
明凯说道:“诗人言情状物,可以随意誇张,只是这种合情不合理的誇张一般人想像不到或不敢讲,而人家想到了又大胆说出,这就是诗人出奇之处。”
振扬、明杰都点头称“是”。
“付大哥,你说那外国人也这样作诗吗?”明杰擎着盅子问。
“作是作。不过我对那个不知多少。我只知道他们的诗和我们的诗作法不同;这是因为语言、文字不同,民情风物不同,风情格调也就相异吧;但不管怎么说,咱们中国的诗、文之美,在世界上恐怕还得说是上乘的吧!”
“这到也不奇怪;咱们中国人一向就特别的看重诗文。”明凯停杯道:“而对其它工商百行却都一概轻视;所以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说法。”
“是啊!”付振扬喝下一盅酒。抬手抹了下嘴巴,轻轻摇摇头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只是句教育、鼓励人读书上进的话,可是它並不是一句实在话。比如说,算书,农书、医书等等,诗、文书籍之外的这些书,难道不都是书吗?为什么这些书都不被我们重视,以致都不发达呢?”
明杰仍然擎杯在手,接言道:“我们的古人所说的‘书’是专指经书而言的,而医是被划为农、商一等的,在‘文’之外,所以也为圣贤所不道。‘文’之所以特别发达,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各怀已道,他们为了以己之道说服各国君主,便拼尽全力把自己的主张写成精美的文章,以便引起君主们的兴趣,求得采纳;因而为后世称之为‘百家争鸣’;这无意之中,就为后世立下了榜样。到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后,历朝历代的君主君临天下,囊括四海,对外无所求,对内讲享乐;于是诗、词、歌、赋之士踴跃而出,登堂入室争相为君主取欢,为个人邀宠;一时间文人才士富贵荣华第居一人之下,万民之上;有那些不得志的文人才士,则心怀不平,又不干寂寞,便写些牢骚不平,讽喻剌世的诗文;因为世上不得志的人多,牢骚、刺世诗文说出了这些人的心理话,于是对之大加称道。这样,上取荣贵,下得令誉的诸般美妙诗文便更加泛流于世,而且牵动人心;何况又有后世文章取士的科考制度出来,读书之人便统入其殻;于是,中华大国,文章之外,便别无它物了。”
付振扬只“嗯、嗯”两声,慢慢吃喝着。一面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並不时的看看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稍停才说道:“老弟,我看这只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根本原因;照我看,根本原因还在于地理环境。这就像咱中国的南方人和北方人一样,他们两者的性情、行为就不相同;北方人粗豪,南方人柔弱。外国人和我们的不同,你们看——”他放下杯箸,起身到那地图前指划着说:“咱们中国这么大的地面,有三面是和邻国相接,只有一面靠海,千百年来的无数争夺,征战都是在内陸进行的。人是陸地生物,即使是战争,互相间也都可以任意弛骋于广大土地之上,因而不需要什么特别精确,细密的计算,测量;这就造成了民族的粗疏性格。表现在文学上就是浪漫、跨张;表现在医学等技艺上,就是臆测附会,不求精当。不求精当自然就无所谓探究,也就无所精进。”说到这里,他回手拿过灯烛,去照着地图的另一处。这时明凯、明杰都已被引过来俯身观瞧着他所指之处。
振扬又以手指着地图道:“咱们再看这欧洲,它的西面、北面都被大西洋;挪威海包围着,南面是地中海,亚得里亚海,黑海、里海。欧洲文化的渊源是所谓的希腊、罗马文化。而希腊、罗马就都处于地中海之滨;就是阿拉伯的古埃及文化,它的发源地也在这个地中海上。在欧洲,从古自今,经历的大小战争,並不比我们中国的战争少;他们的战争,许多都在沿海或海上进行的。而渡海作战就要求航向准确。不论是进军还是退兵,路线错悮都会导致失败或覆亡,所以不能有丝毫马忽大意。因有这种迫切的需要,他们的地理学,天文学,数学就大大发展起来;这些学人也当然的受到国家的重用,社会的尊重;有很高的社会地位,被社会尊为科学家;而科学是容不得马忽大意、随心所想的。
“另外,海战还需要坚固的船,远射程的枪炮;铁船就强过木船。造铁船和枪、炮需要钢铁,冶金;采矿更是重要的了;这又需要相应的地矿、冶金科学。战争双方要争得胜利,在枪炮要胜过敌手,还需要精致的物理学、化学手段才能造出优良的枪炮、弹药。因为有这些需要,研究、探索一道便蔚为一种风气时尚,国家又对此大加优奖;就是所谓‘为天才之火添加利益之油’。这样一来,聪明才智之士多为之献身。
“除此之外,有些海上经历的人,厌恶频繁的战争,又受探索精神影响,便浮海作远航探险;如哥伦布、麦哲伦等人,便是其中的成功者。由于他们的探险成功,从而把欧洲人的世界扩展到美洲,甚至全球。他们受到如此巨大的益处,千秋百代以下,就形成了他们那种精研,探索的民族性格。愈是得益,这种精神就愈加强烈,以致今天科学事业在民生的各个领域都显现出强大的威力;並使他们有力量来欺凌、侵略、征服其它民族。我认为这就是欧洲人和我们中国人,由于地理环境的差异所造成的两种不同的民族性;不同的民族性便形成了不同的文明和国运。我这么说,二位兄弟以为如何?”振扬一面说着,走回桌边放下手里的灯烛,回手又拉他二人重新归座。
三十八英雄同见心志合(5)
五
明杰欠身给每人斟上酒,三人一齐喝了。明杰放下盅子,抹了下嘴巴,说:“大哥才讲的,颇有道理。我们中国人,自古以来用兵,征战,至多不过是在长江、大河上的水战;此外差不多都是车骑、步战。就是江河吧,其实也都是内陸的战争,所以对于外国几乎是一无所知;要不是英国人打到门上来,我们还在‘子曰、诗云’的作八股文呢!
“除此之外,还有我们总讲‘中国地大物博’,在这样一个大国里,我们可以于世无求的过日子。”明凯已有了几分酒,话也多起来“战乱也罢、太平也罢、天灾也罢、人祸也罢,我们都可以关着大门自己圆解自己的梦。黎民百姓过着男耕女织的日子;朝庭官府过着驾驭黎庶。牧養万民的日子;上上下下,大家都可以稀哩糊塗的过得去,世外的事还问它做什么!对各种无关切身要害的事物又如何须劳神去精深的探求它呢?自己不探求,又以天地中心自居,傲视万邦;总然见了人家的长处,也以不屑的眼光给以蔑视。因之就与世隔绝了;同时也就養成了我们民族的粗疏性。”
付振扬往炉里加进些柴炭,炉火一时旺了起来,发出“唿、唿”的响声。窗外雪还在绵绵的下着,不时被朔风、雪片扑打的纸窗“沙沙”的抖索颤响。
付振扬加完炭。洗手,坐回桌边,说道:“话虽是这么说,但我们也不可过于枉自菲簿,把自己看得一无是处。凭我们数千年的历史,这么大个国家,当初也曾首出天下,辉煌于往古;只是近一、二百年来被滿清朝庭弄糟了。我们的古人的聪明绝不在它人之下;我这三句话不离本行________就说医药这事吧,中医中药,虽是研究方法欠精当,但由于源远流长,到尔今,其成就却不能不令人惊叹;那么多种类的草药,没有经过像西洋人那样做物理的、化学的分析检测,只凭经验就可搭配成治疗各种疾病的医方,药剂,而且大体行之有效,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的事。”不过我对我们自己民族的文化、历史知道的很少,这仅是一种粗浅之见而已。”
“付兄的说法不错!”明凯说:“我们的古圣先贤历来讲‘中庸’,讲‘温良恭俭让’,这些都是提倡含蓄,反对簿露,做事留有余地。这种性行用于人群相处,固然不失为一种美德;可是用这种精神来对待关乎躯体发肤,衣食住行,我们就错了。所以不独医学一端,其它农、工百事如此粗疏,以致有今天这般国势!”
明杰待他话音一落,便立即接口道:“什么人群美德?那朝庭、官绅们平时一个个都讲中庸礼让,仁义道德,做出温良谦逊的样子,而一遇上什么与自己利害攸关、风吹草动的时候,他们就要抛弃一切伪善,互相间斗得你死我活;到这时候,那‘中庸’、‘仁义’、‘温良’还有一点影子了吗?所以说,那些圣贤之徒的鬼话都是愚弄老实人罢了!他们素日间标榜这些都是装好看。日久见人心,急难识真情啊!”
“这倒也是事实。”明凯挪动一下座位,使之离火炉远一些,坐定之后,轻轻点着头说:“可是,做为一种说教,它千百年来还是对人们的精神统治,尤其是对读书人的统治更深,所以除了圣贤书死抱不放,之外,对一切都是敷衍了事,以致国家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付振扬平时本不嚐酒,今晚因几个朋友谈得投机,一时兴致喝了几盅,便连脖颈也红了。这时兴头更上来了,说道:“我们中国有那么多博大精深的古籍,经典及无数美妙文章,诗、词、歌赋之外,在实用方面,历、算、医、兵、天文、地理等学也有许多研究;纵然不能说聪明才智高于它人,可也不比人差;只是由于社会条件和地理环境所限,不得发挥,实在是一大憾事。但願能因鸦片之争这一教训而警醒起来、奋起赶上、超过西方,我们的国家才有希望了!”
“可惜呀!不说诗文一道,单讲这造纸、火药、印刷等类的事,因为没有人来提倡、鼓历,而在偶然之中发明出来;这种机缘,如同石火一般,在偶然之中发生,又在自然之中熄灭了。倘不这样、当时的社会、国家能对其给以鼓历、倡导、使之形成风气,发展至今,我们中国,今天的学术、技艺、农、工、兵事不说领先,也可以和别国並驾齐驱吧?如那样,何至于落得民穷国弱,割地、赔款、含辱订约,而烟毒又长此泛滥于中国呢?”燕明杰因为几盃酒下肚,很有点激昂起来。这时又随手端起盅子,一口饮尽,又重重放下。
“西洋的科学、技艺虽是有些根蒂,其实真正发展起来还是近一、二百年的事。”付振扬一面在给明凯、明杰斟酒说:“从前他们在教会势力统治时期,许多学者、才人、有真知灼见也不敢发表;因为科学和神学是互相冲突的,树立了科学就是推翻了神学,教会怎能容许呢?直到三百年前那场宗教改革,推翻了教会统治,那里的科学、技艺才逐渐发展起来,才有了他们的今天。”说到这儿,他又擎起盅子让二人的酒。明凯二人都推辞道:“酒已十足,再喝就不能陪坐了。”
振扬便不再勉强。这时,外面起了大风,大风雪刮得窗户“唿唿”做响;炉火也让大风抽得不大旺盛了,振扬又起身去加了些柴炭,使它重欢腾起来,发出“嗡嗡”的大声。
振扬洗了手回来坐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