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道人,俗家姓焦,名志昆,乳名崽儿。本省夏津县小刘庄人。自糼家贫,父亲靠打工,背私盐养家活口,长年间很少落家,崽儿五岁那年,他娘在产期,丈夫不在家,身边除崽儿和新生儿之外再没他人,便以虚弱的身子哺育婴儿,照料自己和崽儿的日间餐饭。这天早饭后,收拾罢碗盏,又来扫炕扫地。在扫炕时,她站炕下颤着身子伏下腰,伸条帚去扫炕里角,没留'神脚下,正踏在崽儿日常玩耍的鸟卵石上,那石子比豆粒大不多,她又伏身向炕里,脚下向外旁蹬,石子便轱辘辘的把她滑倒磕伏在炕沿儿上,腹腔、肋骨一带正着硬。她自知这一跤磕得不轻,挣扎着爬起来时已是下体血崩,于是即刻又昏晕过去。跟前一人没有,她就这样,一手握着条帚爬伏炕边。因血脉失尽而死去。崽儿玩罢回来,见娘伏身在那一动不动,还只道是在的他嬉逗着玩儿呢,便嘻嘻哈哈的乐着上前去推娘,哪知,三推五推也不动,搬弄一会也不动,这才觉出事情不妙,急得大哭起来,把炕上的婴儿也叫唤得大嚎起来,直到惊动来邻里。邻里男女老少一见这情形,经过察看分析看出这个祸事是出在那些卵石上,就都交口埋怨这个五岁的崽儿,说他是蝎子命,剋爹娘,是他们焦家的丧门星。但埋怨又能怎样呢?最终还是把崽儿爹找回来,草草料理埋葬了事。抛下襁褓中的婴儿,不上几天就抽疯死了。
崽儿父子从此就相依为命,崽儿爹到哪儿打工也得把孩子带上,这当然就防碍了他的受雇,日子过的更加艰难也就不用说了。
四十二避兵梁山匿道院(3)
三
苦熬艰生,崽儿长到十来岁,他爹为了不牵累,就把他寄养在一个街坊家,又和人搭帮去仓州背私盐。崽儿虽然不愿离开爹,但一个小孩子家又有什么法儿呢?只在临分手的时候啜泣一番,过后心里虽是像阴天一样黑沉沉的,也就无可如何了。爹又隔些时候来看看他;並说等他挣下大钱时候就永远不再扔下他了。崽儿便日夜盼望爹发财回来。谁知,十二岁这年春上,爹来看过一次之后,就一过半年也再没来看望他,一起搭帮背盐的都回来了,唯独不见他爹。他实在太想念了;况且寄养的人家因得不到供养费用也更没好颜色给他了。后来就干脆告诉他:他爹背私盐让巡盐兵打死了,今后再没人供养,只好赶他出去自讨生活了。
崽儿从此是举目无亲,出门无路、衣食无着、活命无计了。
初被赶出来时,一连几天没吃上一口东西,饿了只有找河沟儿、井台喝点水也不肯去沿街乞讨,直至饿昏了。
崽儿饿昏倒不知多久,当他醒为时,见是身在船上。再一旁看,见身旁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在给他捏揉着脉搏呢。
后来才知道,这老和尚是仓州开元寺的住持僧,法名云海。这番出外云撸В酚錾险飧龆龌枇说暮⒆樱谢卮暇刃蚜怂N拭魃硎篮螅渖硇慰菔荨⒐趋廊春芮逍悖南虏税5毕挛仕涸复厮履冢丛缸鐾降芤埠茫辉赋黾乙灿伤约海稍溉ニ吕锫穑酷潭馐被褂惺裁此档模闼胬虾蜕械搅嗣砝铮蟊阍诿砩习蚕律怼
云海和尚老年寂寞的原故吧,很是喜爱这孩子,但是,见他在庙既不出家参禅拜佛,成日散玩,实在辜负了好时光,便引导他读读书写写字,並时常指点,这一是为他将来着想,再也以此消除些自身的寂寞。谁知这孩子学什么还颇有些灵性,读书写字都很有进步,这使一老一糼都大为欢喜。这样一晃就是三、四年的光阴。这一年的冬春之交,云海和尚因年世过高,一病两个月,医治无效,羽化登仙,园寂了。寺内僧众为他诵经唸佛自不必说,单说这焦志昆(云海为他起的名字)哀痛,简直胜过他对生身父母的深沉之情,几乎眼里哭出血来。
云海和尚安葬完毕,焦志昆在寺内失却了依傍,成日感到孤独悲哀,没情没绪。这还小可;因为俗语有:满寺僧人不觉多,俗人一个是多余。往日有老住持的袒护,众僧人自是不敢有什么颜色露出来;尔今靠山一倒,一个俗家子儿要是还在庙内跟着混饭吃,大小和尚便都眼上眼下的露出白多黑少的气色来!
开初还算好,尽管翻白眼儿,还少有人发话,后来一点儿点儿的竟至说:“三七”唸“二八”;数起“双簧”来:“唉,人家说书、唱戏有《吕蒙正赶斋》,这不,说着说着,咱们这也来了个小吕蒙正”!“你还别小瞧了人,咱们这位赶斋的可是老住持带进寺里的呢”!“哈哈!说不定还是他老人家的私养子呢”!
逢上这场合,焦志昆只有躲开一个法子。但是躲一回就有二回、三回。后来干脆就不敢见和尚们的面儿了,常常是白日里乘空儿偷食些人家的残斋冷茶来度命,夜晚蹲山门洞过宿。
这一年,山东直隶一带天气大旱,荘稼大多欠收,民食异常艰难,开元寺内自然呈现僧多粥少的形景,焦志昆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好在年景干旱不收粮食却收盐;仓州的长芦盐名声是响当当的,连皇宫里的食用盐都非长芦莫属。盐滩上这一年就横财大发,银钱满贯。为庆贺海盐丰收,几家滩主便凑在一起商议,说定要大家集股子合伙唱它五天大戏,地点就定在本城开元寺。
别看盐滩是在海边上,可滩主们的家宅却都是在城里,以遥制手段管理、经营着,故此戏要在城里唱,这也是显示富豪,联络当局的意思。唱戏说定了;地点也说定了,当下又派定了主事人和执事人,以便操办那些邀班子、搭台子、请当局、唤乡绅等事项。
几天以后,诸事都已就绪,是从天津邀来的班子。这一天便鸣鞭放炮,敲锣打鼓,管弦锁呐声震天庭的开了戏。这里本是一个盐碱沙荒的贫脊之地,又连年欠收,因而轻易不闹个什么举动,好不容易唱这回戏,人们怎可轻易放过,所以那人山人海,潮湧浪翻一般,几乎要把个开元寺给挤翻了——除了戏台后面之外,到处都是看戏的和买卖客商,亦及杂耍、赌场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连庙院的墙头、门顶、钟、鼓楼和寺门前的铁狮子都蹬上了人。
焦志昆这年十四、五,按说正是爱赶热闹的时候;可是他这时却偏偏就躲在最僻静的戏台后。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因为,在开元寺这地方搭台唱戏是滩主们瞧得起寺院了;对寺院虽是骚扰,但事过之后是要有一大宗施捨的。出家人虽然不贪财,可是他们也知道吃麦粉馍馍比吃苞谷面馍馍口胃舒服,因此和尚是乐不得的。几天来,寺内佛殿香烟旺盛,钟鼓悠扬,木鱼响敲,经声不绝。就是那僧舍,客座也都高朋满座,佳宾拥塞,无一空闲之处。滩主要借这唱戏之机孝敬地方官长,联络各司道衙门,便借这里的客舍俸烟俸茶。一些官宦仕绅的太太、姨太太、娘子小姐们看戏累了、乏了要借僧房歇息疏散,这都是和尚们求之不得的。就是各处簷下,屋角也都被那些街头二汉,巷陌混虫等泼皮无赖们占椐,在这些处隈堆儿掷骰子、打天九、押宝、斗叶子上梁山等把式赌小局。总之这时候的开元寺是无一处不被人占着;唯有戏台后稍见清省。
猫儿狗儿都有个主人,这时候的焦志昆谁管他呢?又是几天没得饱饭吃了,那还有精神去看戏?便半死半活的佝偻在戏台后的席棚下挨命了。可巧,一个老戏子下了戏卸装后,掀开席角来往下泼洗脸水,不防下面有人,一盆脂粉油彩脏水正好泼在了焦志昆身上。焦志昆正自浑浑噩噩之中,冷不防着了这一浇,只吓得他破声嚎叫,一轱辘身滚出棚外;这一声怪叫也把那个老戏子给吓傻了眼,等他转过神儿来看明白了,见是个小叫花子被泼了水,便动了不忍之心,自觉很抱歉,便忙下台来给孩子揩擦头脸,抖搂衣裤上的脏水;见衣裤都已透湿,就好言安慰着拉他到后台要拿衣服给他换。志昆也不推辞,便跟随着进了后台。老戏子找来衣服帮他换着,一面说着安慰话,又问他不看戏怎么不回家,还跑到那地方躲着?志昆初时只管摇头不答话,后来见这人挺和善,便一点点儿的说出自己的境况。老戏子听了十分同情,不住的“啧、啧”叹息。
这后台是上戏的扮装,下戏的卸装,候戏的站脚的处所,人进人出,来来往往穿梭捣线似的忙乱。老戏子和焦志昆虽是躲在一个角落里也还是显得碍人们手脚,便惹的那些忙着的人们不时拿眼来盯视。突然有个卸了装的中年人走过来,仔细的把焦志昆打量了一番,便回头问那个老戏子:“郭老板,这是你的什么人?好俊俏的一付胎子啊!”郭老板“嘿嘿”干笑道:“别提了!哪是我的什么人。”接着就把泼水这挡子事说了一遍;又说了志昆的眼下处境,然后又乍撒着手说:“叶老板你看这么可怜,怎么办?”
叶老板听罢也口打咳声,一时没言语,沉吟半晌道:“看着小孩儿挺不错的。这么样你看好不,咱俩个管管这个闲事,救救他,把他带回去,慢慢商量着看,他要愿意,让他跟咱学戏,将来也是条出路。他不愿意就罢,咱也不强他,就算咱们做件好事。……我该上戏了。”他话没说完,转身走了。
郭老板这才又把志昆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见他经过挨泼,擦抹干净之后,整个人儿黄瘦是黄瘦,头脸身材确实挺有一股清秀韵味;身段虽是孩子体,但可以看得出,长成之后也一定是个描佻坯子。心里掂量着叶老板的话,很是合自己的意,况且自己正想要给女儿相个女婿,如果这孩子人品性行不大差迟,岂不正好招赘在家。想到这儿,于是就问志昆:“小伙子,怎么样?叶老板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志昆本已折磨得精神麻木,什么想头也没有了,这会儿见问他,便眼神沚滞的点了两下头。就这样。待这台戏唱罢,他便随了戏班搭船到了天津。郭老板把他收养在家,因为没有儿子,就当儿子养着了。三两个月之后,焦志昆像棵久旱逢雨的小苗一样,脸也圆了,面皮发肤也光鲜了,精神头儿也振作起来了;在郭家也表现得机灵勤谨讨得了一家人的喜欢。郭老板老伴背地里几次说要把女儿配他做个上门女婿。只是郭老板总不吐口,说:“还都岁数小,等一等,不忙说给他们。”才把事儿搁下了。
四十二避兵梁山匿道院(4)
四
又过两个月光景,这一天叶老板来郭家窜门做客,志昆来给点烟斟茶出去后,叶老板就对郭老板说:“怎样?我的眼力不差吧?这孩子咱俩好好调理调理,让他学个青衣、花旦行当,准能给咱争脸,你说是不?”
郭老板道:“谁说不是!你嫂子几次说要把丫头说给他,我没吐口,心里就盘算等让他学成了艺以后再说,要不,早跟他说了这话,他有了主意,还能刻苦学艺了吗?”
“你这话对,他一有了依赖,就要撒骄了。”叶老板又探询着说:“那么你的意思要多会儿给他上工夫呢?他可已竟不早啦!”
“谁说不是!只是想让他复元气,要不早就该起手啦。这不,来到这几个月,你看换了个人似的;行了,只等跟你说一声,商议一下,咱俩个怎么个教法儿了。”
“那么你跟他说过这话没?”
“说过了,他满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