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立时翻腾了。还有时在静坐中,常常突兀的听到她那燕语莺啼似的声音在耳畔回响,认真听去,却又没有了声音。书是读不进去了,他又骇怕老父哪一时来查问,于是自己暗恨自己的没刚性。可是,恨归恨,到底还是自己刀削不了自己把儿。
四十五割股饲亲感天地(1)
四十五章叙哀苦悽绝底为君付出
割股饲亲感天地一支口碑传千古
一
严仕俊因为自己折磨得太苦了,这天早饭后,便再挎上书囊到荷溏边的枊树下去清静心神。以便能煞煞心读书;其实他的心底里还是想望着能再遇着莱莲的小船,看上她一眼就可以稍解心中的焦思渴想了。来到树下,靠树坐地,摊书膝上,但两眼却总是被溏面的花色引过去,看啊、想啊,仿佛那花苁中有张熟悉的脸总是向他笑迎来;定睛看去,却又是幻觉。他想:或许她的小舟还没有来到吧?我向前迎迎,不是就可以早一会儿看到她了吗?于是收起书,拍拍尘土便向着船来的方向迎过去。他走哇、望啊,不知不觉已来到孟村。既来到这里一不做二不休,就到她家去吧,反正是入了笼的馍馍了,还有什么顾忌的?
到莱莲家门上,见院内悄静无人。他故意响咳一声,惊动得房门开时,莱莲迎将出来,见是他到来,便粉脸含羞的惊问:“你怎么来了?”
仕俊一眼看见她那桃花、粉莲般的模样儿心里嘣嘣直跳,嘴也麻木了,支支唔的说不上个话儿来:“我、我……”
莱莲见他傻不楞登的这个样儿,便笑着说道:“别‘我我’的啦,到屋里坐下再说吧!”刚说到这,立时又变了口:“不、不、你就在院里花架下坐坐吧。”她见他疑惑惑的样子,便接上说:“俺娘不在家,就俺俩个人在屋里,那有多么不好哇!”
仕俊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便转身来在花架下的长凳上坐了。莱莲笑模噗哧的站在他面前问道:“你这会儿来有什么事吗?”
仕俊见没人在旁,便吞吞吐吐说出了实话:“我读不下书去了,只想看看你。”
莱莲闻言,一下子把脸红到脖子根儿,嗔怪他道:“你呀你呀!这可真是的!要是这么下去,躭悮了读书,一旦到科考时候你落了榜咱们的事情不就得这么放着了吗?我劝你还是收收心,把书读好,大小得个一官半职之后,那时俺到了你家,不是就用不着你这么癫癫狂狂的了吗?”
“你说的话我就不明白吗?可我就是板不住自己呀!”
“那你将要怎样呢?难道像你这么个读书的人,还想要做什么越礼的事不成?”她说到这里,一反羞涩,而严肃起来。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常常见你的面,心也就安稳些了。”他仰起脸,直望着她,哀乞似的说。
她被这一句话打动了心,泪光闪闪的说:“这真是冤孽呀!谁让我和你一见投缘来的!”她偏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那你想怎么办呢?”见他晃晃头,说不出什么法子,她便说:“要不然这么样吧,我三天五日的去你家走一趟;我不去呢,你就来一趟,咱们这么常常见见面,这总是可以了吧?但是你得守礼仪,不然毁了名节,这可是你一生前途大事啊!”
“要能这样,让我灵魂守舍,我就谢你不尽了,哪敢有非份之想呢?”
从此二人来来往往不断,就这么过了二年。仕俊二十二岁这年春,经过乡试取得了个举人的资格,自己觉得也算小有脸面。回到家里便和老娘商议要办婚事。老太太是早想要娶过媳妇好早抱孙子了,现在儿子中了举,年岁也不小,又来和自己商议此事,她就和老先生商议说:“我已五十多岁,娶过媳妇也好帮着料理些家务;不然仕俊到京会试一走出去,说不定躭搁到多暂回来,不就三十来岁了吗?”谁知这严老先生开始就不大冲心这门亲事,只是后来见姑娘往往来到家,对上对下的人情礼法等诸般行事还算不差,所以再没说啥。而今提起娶亲,他觉得儿子中举了,将来做官有望,那时不是可以娶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以光门庭吗?这一算计,便又执拗不肯,坚持不得官不能娶亲。说是娶了亲就要荒废学业,做官无望了。因为老先生已六十来岁,真要不依他,气个好歹出来那还了得!老太太左说右说也不中,也就只好罢了。仕俊当面依顺,背地里直是伤心叹气。莱莲姑娘只得流着泪劝慰仕俊,说:“你也是个举人了,难道说‘父命不可违’还不知道吗?还是安下心攻读,等来年去京里考过,早些回来就是了。”仕俊无奈,也就只得罢了。
四十五割股饲亲感天地(2)
二
转瞬又是一年,这会子该是赴京候试的时候了。严仕俊要去京城赶考,莱莲早两天来帮助老太太收拾衣物行李;並带了几两私蓄碎银,给他做费用。诸事完备,这天拜辞爹娘,同着莱莲一道往孟村来和莱莲老母亲告别。路上,莱莲含着泪说:“你这一去能考取个一官半职倒是大好事;可不知怎么,我总有点捨不得你走。这大约是咱俩这二年来往中,张郞送李郞,李郞送张郞,这么来来往往太热呼的缘故吧?另外,俺爹前些时候回来说,外面世道不太平呢!他说金国鞑子在大名府一带整备人马,声称要来夺取大宋江山。你在这个气候下出去赶考,万一遇上刀兵乱仗,可怎么好呢?家里扔下两个老人;我也没个靠头;你就是不碰上风险,只阻隔在外一时半载回不来家,老人想坏了,就是你我的情肠说,我也怕活不成了!”
“那么你说我该怎办好呢?你和我做伴,一起去吗?”
“嗐哟!你说的啦,你听说都有谁进京赶考还带领个姑娘陪伴着的?”
“这要不行,还怎么办?不去吗?”
“嗯。”她转脸去盯着他,“就是这个主意。”
仕俊此时是又感伤又为难,摇头道:“小莲,你看我是愿意离家的吗?”
“这我还不明白?你一是不敢违抗父命;二是为了咱们两个早到一起。可你越是为了我,我就更加不愿意你去了,实在要去也先沉一沉,等看着世光太平的时候去也不晚哪!”
“不成。我昐你越早到家一天越好。为这,总然死在外面,也比这么活焦心的好。”
“别说这样丧气话吧!说这话,我这颗心都没处放了。”沉吟一会儿,她慢声的说:“那么——那么——”她欲言又止的几次,脸也红得晚霞、落日一般,脸上又闪着晶萤的泪光,那一派艾怨的神情让人看着是又怜惜又痛心。仕俊见她这般神情,不知她这是想到了哪里,便疑惑惑的问:“你有什么话不说出来,跟我打这迷魂阵?”说着一手把住她的肩头,摇着催她说出口中的话。
“你今天在俺家这住下,先不走吧?”
“今天不走,明天也得走,早晚是走;早晚是走,又何必打扰你家呢?”
“不。我是说,你为了我,这么不顾一切,我这颗心也早已放在你身上了。尔今人要远行,怕是一时半时不能见面;我们就先成亲吧!早晚也是这么着,何必非守那死礼呢?”说出这话,她把那一双含泪俊眼盯直了他,一点羞怯颜色也没有了。
她来他家,他来她家,往往来来也二年多两人在一起緾绵私语也多了,她可从来守持严紧,今天突然从她嘴里冒出这样口风儿,使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我……那么你娘会允许吗?”
“做娘的总是最能贴近儿女心意的,她看着咱俩这么甜情密意的样儿,背地早就给俺自由了,只因我不吐口就是了。那时候我只想等你取得功名咱就正正经经的过门成亲才是正理,谁知好事多磨,你中了举,你老爹又要你得官,才能成亲,又偏偏赶上这样世道不稳!”
“那么,成了亲我不是还得走吗?”
“是啊;不过成亲不成亲可大不一样啊!一是,咱们成亲定情,让你安下心去赴考!二是俺娘见咱们做成了实在的夫妻,你家的二老倘有个三灾八难,吃用不周,俺都好跟娘说话从家里帮助。最要紧的是俺爹,他和你爹一个样,本不冲心咱俩人的事,说你爹太倔执,家道又差,你想,你若一时半时不回来,他万一变了卦,逼我另婚配,我怎么办?咱们做成了实在夫妻,他也就没法儿了。有这几层关系,所以呀……”
仕俊听到这儿,喜的双手紧握住她的两肩用力摇着说:“好小莲,你真是我的好小莲!你样样都为我想到了。我这回要是有幸真能得个一官半职,你就是我的一品夫人了。”
“这官职,夫人么,都是难做准的事啊!只求你能早去早回,别让俺痴老婆等疲鹤泳托辛恕!彼┤艘宦飞习ぐつツサ淖咦牛挡煌甑溺犁够埃啦痪〉目C绵情;十来里的路程,足足走了半天,直到傍午才到莱莲家。莱莲娘早知道女婿今天要来辞行,这会子正在杀鸡、宰鹅的准备桌面儿呢。此时,见两人对对双双的到来,老太太心里一阵甜一阵苦的骚乱着,不知说句什么好了。稍稍搭讪几句便又忙碌去了,只管让他们两人说私情话儿去。
中饭已毕,见女婿没有启程的意思,探话女儿,方知她们的打算,心想,这样也好;要不然,念书人一考取得官,就兴许另攀高门,变了良心也不一定,所以当晚就安排了她们一起去。
孟莱莲今晚虽非洞房花烛夜,却要做巫山云中神,故而特别精心梳洗打扮,描画塗抹一番。进得房来,闪神一晃,把那仕俊的真魂差些惊飞了;只见她:云鬓低垂,发髻上两侧各插一枝丹凤朝阳和孔雀屏開的摇翠金钗;修长黑亮的秀眉下,一双滴水泛光的杏眼,配着根根齐密的长睫毛;樱红小嘴启闭间闪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细牙。细嫩的面皮,轻敷了香粉,微露酒窝儿的两腮微施着晕晕的胭脂。粉白的脖颈,圆润的软肩。身上内露白领纱衫,外罩一件猩红绣花缎袄;娇俏柔软的小脚上裹着白绫袜、翠绿粉花缎鞋。整个人儿真如出水芙蓉,雨沾桃花也似的娇俏秀丽。仕俊初遇她荷溏上时,她裸足露臂的,是一副纯朴的村姑美,今经此一番修饰打扮,便呈现一派天仙美。情人儿相爱悦,总要不时调换情调,常常做出惊人之举,这才不致久处乏味;只可惜此情少有人懂。
严仕俊今晚所面对的小莲就使他惊羡得把自己也忘了。莱莲走近前悄然一笑,道:“二年相处了,还是这么傻头傻脑的瞅什么?今天虽没拜堂,也就算是洞房花烛之夜吧!”
仕俊拉住她双手激动的摇了又摇,说道:“良宵美景也不必非有花烛;昔时襄王神女巫山之会,只有祥云暮雨缭绕,却是神仙的佳期,不更胜似凡尘俗套!”两人二三年的如火燃情,今日也算宿愿得随,便说不尽的恩,道不尽的爱,比鱼水还亲,比蜜糖还甜……
次日五更光景,莱莲似忍不忍的推醒仕俊,说:“天已不早了,该梳洗了饭后好早些上路才是。”
谁知仕俊睁眼看看,却伸手拉住莱莲懒懒的乞求说:“小莲昨天在路上你的说外面世道不太平,不让我去赴考。我就听你的话,不去赴考了。”莱莲听他这么说,伏在帎上“哧、哧”笑道:“你呀!你呀!什么听我的话,世道不太平?分明是生米成熟饭,木板打成船,不得官也不怕打光棍儿了,是不是?”
“你说是就是吧。反正我是捨不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