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的一眼灯窝子上糊着麻纸,纸色陈旧乌黑,象似几年前就糊上了似的。他想:灯窝子是放麻油灯盏的,为什么要糊了不用呢?莫非里面有什么隐秘?想到这就上前去一把掏开糊纸,发现里面塞着些写着字的旧纸张,有的用麻线捆着,有的迭成叠整齐规矩的放在那里。他心里犯疑——把这些东西糊到这里是什么用意?莫非这里还有什么秘密?想着就用心仔细翻看,见尽是些手写诗文,看字体不是一个人的手笔,有的书法很好,有的不大怎样。陈尔全虽识得几个字,也只够记笔帐目,认认租借帖据这些眼前字;诗词、文章这些上头他可就一窍不通了。不过这会儿他是有意要找出隐秘的;便好好的看看那些字。有一篇写着这样的一些字:
“大清天下二百年,民穷财尽气奄奄。天下贪官强于盗,官府酷吏恶于狼。富贵行恶天不究,贫民含冤地不闻。若要斗转星回日,万众大同开新篇。”
陈尔全虽不甚懂诗文,但这样明白的反诗他还是能看出个大意的,因而看过后,就狠狠的点点头,把它放在一边。又去检看另一篇字纸,只见上写:“大道之行,天下为公,是为大同。”下有诗一首:“万机牵大道,大道谁先觉?芸芸自标德,林林矢颍鸟!世事乱纷纷,倒悬几是了?直士肩天任,生死茫分晓。”
他知道这是一首诗,但对诗意他就不知所云了。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是说的些什么。于是扔到一边又拿起一个十分陈旧的小薄本本,这是一本刻版印刷的小书,书面上有“天朝田亩制度”几个大字。翻开里面,有些这样的话头:
“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此处不足则迁彼处,彼处不足则迁此处。凡天下,丰荒相通,此处荒,则移彼丰处以赈此荒处,彼处荒,则移此丰处以赈彼荒处;务使天下人共享天父上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
太平天国癸亥三年冬(印)
看到这里,陈尔全一拍大腿,自语道:“原来他不单是个拳匪,还是个太平长毛哇!怪不得这些东西会在这里!”他也不再细看了。当下打定主意,把灯窝里掏出的那些东西理到一起,打了个小包袱,次日一早骑了驴一路紧赶,傍晚就再次进了城。到了城里还是住进上一回的那家小客店。一回生二回熟,小二迎上来热乎乎的帮他安顿牲口,找好房屋。漱口洗脸招待已毕,陈尔全便故作亲热的让他照顾牲口和房屋,说是还往一面街去过夜。小二嘻嘻笑着作了付鬼脸说:“这你放心,尽管乐去吧先生。”陈尔全也嘻嘻溜溜的一眨眼,拿了那个小包袱,急荒荒的跑向:“春深院”,便又住进了云香儿房里。云香儿见他到来自是滿心欢喜,上前拉住手又摇又晃,一面却作出一付嗔怪的样子,说是“几天不见都要把人想死了!你这个小冤家是把俺的魂儿带走了,让俺茶不思饭不想连作梦也只梦见你;可是一醒来却扑了个空,俺就暗自哭到天亮。这些日子天天这么着,你摸摸俺瘦的这个样儿!”说着就把胳膊袖撸起来,让陈尔全摸,一面也把头拱进他的怀里。陈尔全本来就是个那样人,又许多日子没和女人亲近了,此时虽是为了利用她的方便,可也按奈不住的和她尽情调笑一番。随后,又掏钱叫饭两人一起吃了。饭后,陈尔全让云香儿去小翠喜那屋里看看“老油渍”来了没有,说是还有要紧事找他。云香儿只想两个人玩笑取乐,不愿去;但见他现出认真的样子,怕惹他不悦,便勉强的去了,一会回来说:“已经在那儿了。翠喜儿说让你过去吧。”
陈尔全安慰云香儿几句,说是“不能多耽悮,”便抱起小包袱来找“老油渍”。进了堂门,隔帘见“老油渍”正和小翠喜儿头朝里,面对面躺在炕上抽大烟呢,当地一桌半残的酒菜摆在那里。便站在帘外低声说:“汪老爷在屋哪?”
听到声音,小翠喜儿撑起半身,见是陈尔全,便应声道:“在屋哪!啊!是陈先生?进来说吧!”这小翠喜儿自从那日陈尔全进院她就甚是眼热,只是因为自己让“老油渍”霸住,不得接这个年轻客人而十分恼恨。后来又听说他花钱大方,心里更是有几分眷念,所以这会见他到来就现出格外的殷勤。她这么着,使“老油渍”吃了醋,便心里不痛快,也就灰着脸不吭一声。
小翠喜让陈尔全坐在地下一张椅上,回头见“老油渍”这么付脸色,便不敢再多兜揽陈尔全,躺下继续和“老油渍”一递一阵的烧烟、抽烟。陈尔全因小翠喜对他热情招乎,又眉来眼去的直勾心,坐在那儿就偷眼细打量小翠喜儿;见她一双吊稍眉,两只丹凤眼,小巧的鼻子桃花脸,乌发蓬松的堆在脑后,樱红小嘴,白磁似的一口细密齐整小牙,抽烟时,每一用力,两侧粉嫩的腮上便出现一对酒窝儿。在每次闭眼品味时,活脱脱的就是一个睡美人儿。她上身穿的是桃红细花镶蓝边的小袄;下身是葱心绿花绿绦沿边的肥腿缎裤;白绫袜子,紧紧裹着一双瘦小精俏的素足。一双黄缎绣花弓鞋放在炕沿下。整个身躯胖瘦适中,躺在那里,透过薄软质料的衣裤,显出一派青年女子的风韵。陈尔全看着,同时又见她那不时斜送过来的眼角,就有些走了神儿。再看看“老油渍”那有些谢顶的脑门和浮肿,多皱的灰白脸,以及烟熏得黄斑黑锈的豁牙。这使他不知是怜惜小翠喜儿还是嫉妒“老油渍”,心里有一股想一下子跳上去掐死那个老鬼头的念头。仅仅念头而已,他此时不但不敢做这种举动,反而还得小心下气的去巴结人家,因为人家是衙门里的“老油渍”呀!
五道阎罗驭鬼卒(2)
二
就这么坐了烧一个烟泡的工夫,终于见“老油渍”放下烟杆儿,小翠喜儿也已过罢了瘾,起身收拾过烟具。这时,只听“老油渍”“吭吭”干咳几声,然后缓缓的说:“陈当家的是什么时候进城来的呀?”听了回答,便没再言语,只闭着眼睛养神。
陈尔全等的心急,便说:“汪老爷,我这会儿来还是有点事要跟你说说。”“老油渍”不知是听没听见,依旧闭着眼睛不言语。陈尔全刚要再说话,只见“老油渍”突然支棱着耳朵象似在倾听什么,并连连向小翠喜儿和陈尔全两人摇手,示意“莫出声”。他静听少倾之后,说:“你们听听,苏香那屋今晚怎么这么热闹?”
小翠喜懒洋洋的说:“她今晚接的是个小白脸哥儿,年轻人心性活泼,爱说爱笑,招了几个没接客的姐妹儿都到她那屋去凑趣儿,怎么不热闹?”
“老油渍”漫不经心的说:“唉!翠喜儿是嫌我老了,说个话都没好声气了。既是这么着那你也去和她们凑热闹吧,这里有陈兄弟和我说说话儿,你热闹够了再回来。”
小翠喜儿听得这句话,说:“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两的正事了。只请陈先生别怪我失陪的罪吧。”说着眼角儿斜了陈尔全一下,摇肩扭腚的出去了。
“老油渍”见她走后,随着起来去关好了屋门,回来拉主陈尔全,和他挨近了坐在桌边低声说:“你有什么事这会说吧。刚才这个靠不住的小婊子在跟前,怎么能说正事呢?”
陈尔全这才明白“老油渍”头会儿那种神情,就向他说了这次来此的用意,并在桌上打开小包袱,让“老油渍”看视。“老油渍”便认真的逐细翻看着。看着看着突然放下,大惊小怪的说:“我的天老爷!可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这个老道真真是个大反叛!不但是‘义和团’还是‘太平发匪’和‘大同’乱党呢!”说着,伸手拍了拍陈尔全的肩膀,神神怪怪的道:“小伙计,你真行啊!跟你说吧,要是没有这些东西,那老道够不够死罪还很难说哩!尔今有了这些罪证,他就是有十条命也活不成啦!”他一面理着那些旧书和纸片,眉飞色舞的说。
陈尔全也伸手来帮忙收拾着,听这么一说兴奋的瞪大了眼睛说道:“这太平天国的事我听人说过,是造了朝廷的反,差一点把大清国给推翻了。在他屋里找到这个,我就想到这东西一定很重要,就马上给送来了。照您老爷这么说,果然是很要紧。”
“嘿!你还没全说对。”“老油渍”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平天国这个书是要紧,可它还没有这个要紧。”说话时,他抽出那篇诗稿给陈尔全看着,“这上别看字不多,它可比那本书重要多啦!”见陈尔全惊疑的样子,就讲给他听:“长毛天国造反是差一点推翻清国,可那已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对漏网的发匪抓到了当然不能饶,不抓呢可也没人追问了;只是这张纸上写的‘大同’的字样,眼下朝廷可是十二分的不放心哪!”
“这……!”
“这个么!你怕是还不知道吧?发匪、捻匪闹乱子的时候,朝廷就听说了有个叫‘大同会’的乱党在暗地里鼓动人,他们说是要建立大同世界,就冲‘大同’这两个字说吧,‘大’就是大众的意思,也就是天下所有的人;‘同’呢?不用讲,都一样,都相同,不分高、低、贫、富、贵、贱。合起来讲就是大家都相同,你想想,这不是说就不要皇上、不要大臣、不要府、州、县官和咱们这些吃官饭的了吗?朝廷天子也把他拉下来当百姓。不是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吗?这还不是造反是什么?再说,长毛也罢,捻匪、拳匪也罢,他们还不过是推翻一个皇上再换上个皇上罢了;读书人还有官做。这个大同会却要‘大同’。皇上不想当百姓,自然容不得‘大同’,有钱的、当官的、读书的也都不想‘大同’,他就犯了众怒,大家都容不得他。穷百姓喜欢大同,这些东西算得了什么,要理讲不出、要打没有枪、要钱更不用说。欢迎‘大同’也是白扯屁,所以,这个‘大同会’鼓噪一阵子,站不住脚就再无消息了。到南海圣人康有为出来闹什么‘公车上书’,‘大同’的话头才又提出来。他当时虽见人就讲他的‘大同’世界,可是却在北京闹保皇,维新。后来朝廷才知道‘大同’之说并没有绝灭。这几年又有个孙文也到处讲究:推翻满清实行民主,实在的说也是要‘大同’。康有为维新失败,保皇得罪了西太后,成了朝廷缉拿的罪犯,这‘大同’的说法自然就成了朝廷的一块心病——怕它早早晚晚要闹乱子。这老道也藏有‘大同’的诗文,就一定是大同会徒。你想想,这是了得的吗?”
陈尔全听到这里,露出一脸惊讶,连连点头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不听汪老爷讲,小的哪里知道这些大事故!”
“这就是啦!象你这年轻毛儿嫩的,又没多少学问,哪会晓得这些事儿?其实闹长毛、捻匪那阵子我也才来到世上没几年,屁事也记不得。才刚跟你讲的这些都是后学的或听老先生们讲的;再加上这么些年在衙门里整天跟府、县的太爷们转,受其熏染,收益也不少。不瞒你小老弟讲,他当今的这位县太爷,有的事情还得跟咱请教请教呢!”说到得意处竟忘情的“哈哈”大笑起来。
陈尔全见“老油渍”这么高兴,便乘机加意奉承:“是、是,汪老爷的学识、德行,小的已听云香儿说了,实在让人佩服!要不然何老道的案子我怎么单单向你老报信呢?”
“老油渍”几盅酒落肚,就有点云山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