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让脸上表露出喜色;非但不表露喜色,反倒像似受了委屈而勉强又惶恐的样子。他眼珠飞快的轮了两转之后,压低嗓子说:“我听师付的就是;可是我总担心师兄们对这事会怎么看呢?”
道长把他的信赖兜底儿投出之后,觉得心理轻松多了,因而精神也十分旺盛。当听到他的继承人说出这个话头时,他便慷慨激昂的答道:“这个么,你不用怕,有我呢!你只要把诸事办得好,有什么言三语四的都有我来担。”
“谢谢师付的栽培,您老的恩德我永世不忘。”
这一老一少把这件大事说定之后,道长不免又谈了些内外来往的去向来由和他个人对其中一些事项看法想法,做为放权过程中的交待。在道长又向陈尔全谈论了一阵子关于修功法、炼丹华等做道士的一些本门课业时,那陈尔全已无心听了,只是在心里暗暗盘算计划大权到手之后,他自已该怎样行事、如何排除障碍。心里想着事不觉就走了神。开头道长说的还听到了,只管“啊、啊、是呀、是呀”的答应着。后来,在道长说到该接应的地方竟没听见应声,又因为夜黑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蔴油灯,七十来岁老人了,更加看不清面前这个接替人的眼珠儿的轮转和表情的变化,还只当是日间劳做疲劳了,于是说声:“睡去吧,”两个便各自心悦神宜的睡去了。
次日睌斋的桌面上,一清道长趁着人齐,把他交权给陈尔全的事向大家宣布了,接着又谆谆嘱咐他那五个受戒的徒弟:“你们要合心合意帮助师弟把庙院里外管理好。师弟虽是进门在后,他的心计、他的行事、他的写算你们都看到了。你们要是孝敬师付就要尊重他,只有这样我才能一无牵挂,安心修炼功课,用我们内家话说就是让我脱履尘埃,早成正果。”说话中,他已看出那五个人有的瞪大了眼睛,有的脸色赤一阵白一阵的呆看他、还有的撇嘴用眼角弊视陈尔全。一清道长因决心已定,话又说出了口,所以也顾不得这些了,继续说:“你们将来有一天功业圆满,那时方能知道为师的这样苦口婆心劝戒大家的一份用心了。好了你们去吧。”
大家散去后,一清又点手,让陈尔全随他走进他日间办事、记帐存放地契文书钱物的房间去,把文书、帐目、钱物都一一做了交待,一直到天黑下来才罢。最后道长又说:“虽说交割完了,以后遇有不清楚的地方你再问我好了。”
陈尔全一面关锁、一面应着“是、是”。
二狼撕斗牛羊野(1)
二狼撕斗牛羊野醒风血雨谁罹祸
唯有狐鼠乘时狂卖嘴立脚逞奸恶
一
从这天起,陈尔全便是一庙之主了。老道功课心切,日夜打坐,苦心修行;五个小道士照常日出而做日入而息;内、外、上、下一应大小事务任听陈尔全撮弄摆布。有时,哪个小道士来跟他说个什么事,顺他的冷着脸听听,不顺他的眼皮也不抬一下,气也不哼一声,全当没听见。他一反往日时的亲热——这是在打他们的“杀威棒”呢!
在外边,他采取的第一个行动是花费二十多吊钱,杀鸡宰鹅,在村中小铺子里摆一场洒席,邀请东、西二屯的会首、大户和官绅家共有二十多人,说是为了他接管寺庙事务和大家见见面,以便往后来往办事有照应。这个小铺子共是五间草房,一门两暗,中间一间是厨灶,东、西屋各两间。东屋是铺面,西屋为居室。今天陈尔全借屋请客,因为人多就东、西两屋都占用了。
傍午时分客人陸续到来,陈尔全在房檐前一一揖让迎接着。寒喧入席。二十多个人,坐了四张桌面,东西屋各放两桌。分排座位大体是遵照两条原则:一是按照身份,二是按照年齿;即会首之属一桌,大户之属为一桌,官绅家为一桌,其它为一桌。各类中,年长的,身份高的坐上首(即炕里面)其余的便打横或把边儿。东道主陈尔全为尽东道之谊,也是要就这机会见识见识这些人物的城府如何,就是摸摸底儿,便于以后行事心里有数。就各个桌边都坐坐。他今天从一早来到这里开始,直到席散人空,一直是满面春风。在迎进每一位来客时,都表现的极其亲热,注意礼仪,对每一位都看不同情形说上几句极其有分寸的话,不必要的言语一句也不多讲,为的是不让人摸着他的葫芦装的些什么货,这样就不会被人家小瞧去。
这四桌客人中,最活跃的要属会首们了,——要不然他们也就不会成为会首。他们的事、权、言、议又特别的赋于了他们许多谈话资料。自从进的屋来,这些人就物以类聚的围作一团,嚷嚷着关于几个月前的那次抽壮丁和出官车所留下的罗乱。因为各持已见,互不相让,直争得一个个脸红脖粗,也没见个分晓。正在这时,东道主陈尔全走来宣布:开席了。会首们便暂时放下争论以便腾出嘴来吃喝。
排摆宴席,按当地习俗,够讲究的席面有“八八”席;“六六”席和“四四”席。几种规格的席面“八八”;“六六”和“四四”。就是“八碟八碗”,“六碟六碗”,“四碟四碗”。“碗”每桌席只有一套。比如“八八”席,上桌只是八碗菜,不管是蒸是煮,还是汤是水,以够八为数;而“碟”却不止八个,它乃是八个凉碟,八个热碟,实在说来是十六个碟。但规格虽有碟碗多少的不同,其内容却有高下之分。官宦、富壕之家可以上燕窝、鱼翅、驼峰、熊掌一类珍味名菜;平民百姓便是鸡鸭鱼肉这些个甘肥俗品;而贫寒人家的婚丧嫁娶强撑着办席,就只有以瓜条、豆角、葫芦、茄子凑数了。今天陈尔全办的是“六六规格的平民宴席,全是鸡鸭鱼肉这些个。然而,为了面子风光,所有碗碟都很是丰满实惠;又因厨师手头不错,每道菜都做得有滋有味,有形有色,这会儿被按部就班,循序渐进的一盘盘,一碗碗,流着油、冒着泡、香喷喷、热腾腾的端上来。在座的诸公本都乡居陋处,成年论月很少开大荤,虽然偶而有那么几次罚人吃请,息事酬劳,也不过一只母鸡半付头蹄的小开斋。像眼前这么丰盛的宴席却见不到几次。故而此时被这些美味佳肴引逗得胃肠翻滚,口舌生津,嗓子眼儿就像要伸出几只小手来似的,早已紧咽吐沬了!待各桌面摆出六碟凉菜,两个热碟的时候,庙西村的胖三哥是实在忍不住了,便首先发出一声喊“来呀!”当即言出手随,抡开了筷头子。其它人先前都拘着面子,没好意思下手,如今闻得一声叫,谁还肯落后!当下就紧急动起手来。你看他们一个个,紧摇下巴颏,撑歪了腮帮皮,拉开了抬头纹,汗湿了鼻子窝;瞪直了眼,热红了脸,你的喉咙粗,我的牙槽宽,骨硬筋靱全不怕,汤热酒冷皆等闲。就这样,不多一会儿,各个桌上就都鸡爪弯朝天,鸭嘴扁平摊,撑撑架架堆成山。鸡眼没有猪眼大,鱼骨却比猪骨尖,横七竖八满桌边;碗碟转眼浅,肚腹登时腆。哲人下定律:“物质长不灭”,“运动更普遍”,美食入口门,下场恕不言!这么样,直到酒至三巡、菜过五味之后,大家肚里都有了底,才复又渐渐的人声高起来。当陈尔全在厨房看过分拨菜肴已定之后,来到会首的桌前时,正赶上他们又在吵嚷着出壮丁和官车的事。
一个坐在上首的矮胖子亮着公鸭嗓说:“就得按人丁负担,他有那么多人么!”坐打横的一个尖嗓门黄白脸的痩子却不同意:“我看应按地亩数出,他没有那么多人,可以出粮出钱。”
“那不成。”公鸭嗓反驳道“要的是人哪,又不是要粮钱,怎么能和粮钱扯到一起去!”因为劲过大,随着这声“去”竟把含着的一口肉丸子吹出小半口来,那喷射出的渣渣沫沫有一多半落到桌面上的碗盏里,其余那一小部分因为荷力较大,竟溅落到隔桌对面坐的一个黑胖子的前衣襟上。这胖子正夹起一长片白肉往嘴里送,对横空飞来的渣沫也没大在意,就用空着的左手拂一下,又再接再历的吃着。
公鸭嗓是庙西屯的会首之一;尖嗓门是庙东屯的会首。这两个本是同行,按理对一些会事该见解一致,可是他两却常常有分岐;这是因为:公鸭嗓家里土地多而人口少;尖嗓门正好相反——土地少而人口多。
今天他们吵嚷的壮丁、官车事项,其实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二狼撕斗牛羊野(2)
二
在日军刚打下旅顺口的时候,沙俄驻满洲军团司令库罗巴特金总司令先没在意,后来觉得吃紧了便准备做坚决的抵抗,但后援不济,就向中国地方官提出,要中国地方当局给于人力支援,他们要挖战壕,筑工事。所以最紧迫的是要人力支援。到大连失守,全线撤退时,便急着要大车来撤运军事装备、铁路器材和官长的私人财物,使之尽可能少落敌人手。在这里,俄军当局最能直接交涉的自然是南满地方诸县。南满诸县最切近前线的当然又是重点交涉对像。起先这些县的官员都说上面有明文指令:此次在俄日双方军事冲突中,我们大清政府保持中立。凡我官民人等都不得介入;否则,酿成不良后果者,咎由自负,有损国家者,论律处置……”
俄国人正在输红眼的时候,自然不买这个帐,先是说他们用的人力、车马都是有偿的,甚至还给高价。洲、县官员们拿不准这雇用(拉洋脚)算不算“介入,”就说:“你们自已雇就是了,我们不去阻挡不就可以了吗?”
可是,因为是外国人,又在打着败仗要逃跑,虽是拿钱雇,愿意干的人也不多。俄国驻辽东半岛的满洲军团第二军军长比尔德格急了眼!从作战部队抽出一小股兵力,令扎鲁巴科夫连长率领荷枪实弹包围了洲、县衙门,限期要人要车,倘不如期办到,先杀官,后屠城。官员们都怕败兵狗急跳墙,赶忙答应办理。就这样,派下人深入四乡八寨的摊派人丁、车辆。
这庙西村和庙东村二屯也是“王土”,也出了几十人几辆车。可是,当时因为期限急迫,慌忙之中也没计议怎么个负担法,胡乱凑够数就打发走了。有谁知“去时容易还时难”这些人丁车辆去来一个多月的时间,先是在俄国士兵的刺刀下威逼着,到后来又落到日本人的枪口下押解着,在枪弹横飞、炮火散射的战场上和全副武装的虎狼们一道滚爬,死伤之事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这东西二屯共死亡五个人,伤了七八个。其中一个被刺刀逼着赶车飞跑中被(铁)车轮子轧掉两支脚,一个肚子被穿了个洞,流出肠子来,半死半活的拉回来。车马当然也损失不少,不过和死人比较,它就暂不在话下了。
这消息开初是由两个首先逃回来的人传来的,死伤者的家人一听到这凶信立刻炸了锅;先是哭爹、嚎儿、叫亲夫,鬼哭狼嚎的乱成一窝蜂,然后便冲到当初拉去他们亲人的会首们家里去讨命。会首虽办官差却不是官,因而也就没有官威,人们敢于撕他的衣领,拽他们的袍袖,抓他的脸皮撒着泼的闹,他们却只能百般哀求,万般劝解,说是:“当初县上来要人只说要人要车拉洋脚,(俄国修筑南满铁路时也要过民夫、车辆,那是因为工程用,所以给工资。中国人把这种民工叫做拉洋脚)俺们也不知道是给洋鬼子拉炮蛋(乡下人当时还分不清蛋和弹的区别)。眼下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