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工夫贞善贞美换装漱洗过到来。贞美一迈进门就说:“一点儿也没想到几位施主今天能来草庵,看俺们弄的像地老鼠似的,拱了满身灰尘,里里外外也没曾打扫,真是漫待了。又让几位这么干等半天。”嘴上这么说着,两只眼瞅了明凯一下,便又溜了燕明杰几遭。
贞善也陪着笑说道:“金施主还倒好说,只是这二位医生为了小尼看病而来,受了轻慢,实在失礼、罪过!”
明凯道:“师姑客气了。我们行医的,走家串户瞧看病人,哪里又能计较许多!况且今天实在来得唐突,二位师姑又是劳作繁忙,又何必如此客气!”
自重一旁道:“大家都在忙碌中,没有挑理的。今天我这两个弟兄还是我勉强着请来的。他们昨晚到俺家向俺辞行,定于今天就要动身离开海滨去往外方远游,是我给强留一天来给贞善师姑瞧了病再走的,所以没来得及事先给个信儿。你们看,这是不是就谁也不能怪了?”
两个小尼姑听到燕家兄弟要远行的话,便都心下惊异,当下互相对看一眼,啊、啊,虚应两声。
自重又说道:“善师姑的病我这外行倒还见不出怎样,只是那位老师太我看倒有些风中烛雨里灯的光景儿!早先俺来,见了都挺和善的;可是刚才在门上差一点给俺们吃个闭门羹!你们说,这人到老了是不是就成了小孩子了!无怪乎人们都说‘老小人儿、老小人儿’他今儿个话也说不连贯了,路也走不稳当了。常言说‘老人熟瓜’,说不行就不行了。你们二位师姑倒是应该多留些神才是;要不然,她突然圆寂升仙,你们就该吓慌了。这地方儿又没个外人儿!”
贞善道:“谁说不是啊!师傅是不大好的样子。早先对俺俩都挺好的,这一阵不知怎么总是处处对俺们看不上眼儿,见了就挑剔俺这儿不对那儿不对的。她自个儿这一阵子斋饭也不进多少了。”说着她的眼圈就红了。
燕明杰被贞美的眼神溜瞅的十分不自在,便按奈不住的说:“大哥,善师姑既是痊愈了,俺们就早些回去吧,不然到了晌午头儿上那毒日头该要晒昏了人,走路多难受哇!”
贞美听了这话急忙讥消道:“呦!呦!那么大个人,就说出这话!走这么点路就怕热,那还要张罗远行、近行的!我说呀,是嫌俺这庙堂上清冷了吧?都在大都大市的热闹惯了的,哼!眼都满了!俺这穷庙头、泥菩萨,怎能让人呆得住!”边说边把眼珠儿横飞了两遭。
燕明杰素日虽嘴锋来得,但在这半生不熟的出家人面前,又是这种场合,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呐呐的含糊两句罢了。
贞善觉得贞美有点儿过于放肆,嗔怪道:“人家医生大热天赶来给俺看病,贞美还这么打趣人家!你就不好说个正经的!”
贞美也不在她的意,还在忍着笑,睽了睽贞善,又去睽着明凯道:“既是这么说,燕先生大远的来一回,你就给俺师兄瞧瞧脉吧。你看她还能说能动像个好人儿似的,可是一闲静下来她就嗳声叹气,哭眼抹泪的,尽数唸先前那些让人吐血的事儿。我看若不治治,照这么下去,她怕是要疯了、傻了吧!真要到那样,岂不瞎了这条小命了!”说罢就紧抿住嘴,忍笑溜瞅着燕明杰。
自重一旁也说:“那么明凯就再给看看吧;经手治一回,临走也知道个治疗结果。”
明凯被撺掇不过瞅瞅贞善尤自泪痕未干,便依允了,抬身靠向案边坐下。贞善见状也靠过来坐了,同时抬腕放到案上。于是开始诊脉。
贞善有了前次那一叹之羞,这会儿便加意收心静气,生怕再丢丑,这就把一张脸憋得通红。贞美还在一旁偷偷斜视着她,一面假做挠痒,实是在羞臊她,贞善的脸就越发的红了。她索兴紧闭了两眼不去看她,又紧咬了嘴唇,这才稍稍定下心神来。
燕明凯侧着头,微眯了左眼,用心的诊着脉;诊罢右腕又诊左腕。少倾诊毕,再让她张开口看看舌苔。诸般诊毕,便正襟危坐道:“经查:病家神不畅,脉细弦略涩,舌苔白腻舌质綘紫,並见瘀血瘢点。脉症合参。此乃瘀阻于内。瘀则发热,瘀热于内,扰心伤神。治当以行气活血,化瘀清热。今再开张单子,少少更换几味药,吃下去看。但是用药归用药;还是应该以息心宁神为主。少想那些烦恼伤神和难以得到的事才能好病;不然光靠吃药也不中用。”说罢,回手从兜囊里拿出笔砚开了张药单。
然后又问道:“方才听贞美师姑说善师姑闲时总在想以往的一些烦恼;当医生的职在治病救人,愿意把病治好,所以我倒很想知道是些什么事,值得这么念念不忘呢?若要好病,就须先解开心里的疙瘩才成,要不然,光吃药是难以凑效的呀!善师姑你看要是没有妨碍就给俺说说。不好说呢,也就罢了。医生也不便对此强求。只是你要明白这个意思才好。”
自重在旁表示赞同,说道:“对呀、对呀。明凯说的很对。善师姑你看,说说怎样?”
贞善只是叹气摇头,眼中早又蓄滿泪水。贞美见状,又犯了急,就冲她说道:“你这人可也真是的!都有什么不好说的值得这么羞羞惭惭的样儿!这么样你是不想好啦!好,你不说我给你说。”于是也不顾贞善愿不愿意,就倒翻核桃车一般,“嘡嘡嘡”全给抖落了出来。把个贞善急得直跺脚,她也不管不顾,像没有旁人似的。从家乡住处到姓氏名谁,从父母兄长的惨死和东奔投亲,到不干心为尼,一滴不留;但有一点她不能讲,那就是贞善对于燕明凯的一番心思的事。她虽爽利倒还没失机警。
听贞美讲罢,燕明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只微眯了左眼,侧着头在做寻思。少倾他又反复斟问了贞善父亲的详细情形。贞善见此情形,只道是贞美把她前晚的话传达到明凯那里去了呢。当下便认真的作了回答。明凯听后便不再言语,只坐在那里沉思着。这神情又使贞善犯了疑惑。
二十四娃娃订亲凭义气(2)
二
金自重和燕明杰听了贞美的讲述和贞善的补充都不胜慨叹一番。于是就谈起当年剿杀捻党的旧事。当然,他们虽然都生逢其事,其时还都年糼记不清,只是听老人们的讲述才在心里记下那番经过。
贞美为了观察燕明凯的风色,而作此试探,又故意要在燕明杰面前多说上几句话,做旁敲,于是偏冲着他道:“一家人都死了,就剩下她一个孤苦伶仃的,怎能不叫她伤心!上庙后,师付叫她唸经、修炼,什么拴意马炼心猿,小周天、大周天,乱七八糟的她可能拴得住,束得牢?她小的时候还就只知道想念死去的几个亲人,到一年年大了,心事想得也多了,重了,有话又没处说,她不病还待怎么的!”她这话虽是替贞善说的,可也不无她自己的份子在里面。
燕明杰见这个小尼姑如此爽朗,活泼,便也不再拘束,就微笑着说:“这也倒是。可是,这就怪啦!”
“怎么怪了呢?”贞美瞪大眼睛问。
明杰说:“怎么怪啦?观音菩萨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又‘慈航普渡’,怎么你们作她门下的,整天烧香磕头的侍俸她一回,有了苦处,难处她倒不来救济你们,这是不是像灯盏子似的,光亮照到别处去,灯下反倒柒黑了?”
贞美被他引得要笑,但又忍笑洋嗔着,反讥道:“无量佛!罪过呀。你说这话就不怕菩萨萨怪罪?”
明杰依然那么含笑着道:“既是菩萨有灵,你们又照旧受苦受难,那是为什么呢?”略一停顿,又拍拍脑门,便正色说道:“嗷,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贞美以为他是当真的话呢。
“我呀,明白啦,你们这院外山门上的横额不是写的明白吗,是‘心诚则灵’啊!这么看,是你们的敬佛心不诚,才有了这许多苦难哪!”
这会儿,燕明凯坐在那里一直若有所思的眯眼沉闷着。金自重和贞善正在轻声唠着史家当年。今见明杰和贞美连人辩说得热闹,就都转来听他们。见贞美说到激昂处“什么诚不诚的!俺那爹娘待俺的心该说是诚的、真的吧可他们就把俺送到这儿来;方菲她爹娘能说不真心实意爱惜她这个宝贝疙瘩吗?不也要拿她去换大烟泡儿抽吗?为什么?还不都是个无可奈何呀!可是,世上就有那么些说自在话儿的人,他们站在树下说风凉话儿,可就不能将心比心的替毒日头下的赶路人想想;这种人——你也算一个儿,最没心肝,最可恶!”说到这里,她的两眼先去观察一下明凯的反映,然后便直直盯住明杰,简直要喷出火来,也说不清她这是由于激愤?还是热烈!把个燕明杰弄得胀红了脸,呐呐的答不上话来了。
燕明凯正在沉思中并未见贞美的观察。此时见他们这种情形,又觉得贞善虽然低眉顺眼的不谚语,却在不时的以一种哀怨的眼神来斜睨着他;那神情似乎在抱怨他的冷漠,又似乎无可奈何。因此,他觉得心里很不自在。当下就起身向自重和明杰两人说:“病看了,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了吧?”
自重、明杰便都起身要往外走。贞美一见,忙抢步挡住门口,说:“燕先生别急,我还有几句话说,请留一步。”
几个人只得站住听她说。贞美就双手合十口念“弥陀佛!善哉、善哉。”然后才说“俗话说‘杀人杀个死,救人救个活。’今我师兄既经燕先生贵手诊治了,前番用了药,今又开出单子药吃下不知有效也不?才听说燕先生就要动身远游,你们走了,倘若师兄的病还不大好,你们看,那是不是救人没有救个活?”
听了这话,明杰和自重都转眼去看明凯,只见他微微一笑,说道:“按师姑的意思是要我们包治病、保活命了?你看世上可有那样的医生吗?何况我又医术不高!大师姑这个病又全靠清心静养;我开的单子本是有也可无也可的。做医生的不独是开单用药治病;经过诊视,能给指出如何养好病也是医生的本分;本分尽到了,病家没按照去做,医生就没法子啦!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他扫视了众人一周,最后把目光落在贞善身上。见贞善还只是一脸哀怨低头无语,就又补上一句朦胧不清的话“依我看,善师姑的病是从心头来;心病还须心药解。还有一句佛家禅机妙语,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为尽医道,我将要去寻找这个系铃人来。所以这会儿就请师姑放我们行吧。”
在场几人都被他说得懵懂了。贞善见贞美向金家透的消息未见结果,心下悲凉,就向贞美嗔着脸说:“师弟就不要这么纠缠了,想我这也是生死由命的,谁又能保的了这个呢!”
贞美见这样,便白了她一眼、撤身闪开了门口,几个人方才出来,辞离而行。
金自重等三人离开观音阁,行走间,自重问起燕明凯,在庵内所说的“系铃人”的话,是怎么个意思?明凯道:“大哥,这话我还正要和你商议呢。方才在庙里我不是盘问过贞善的身世、经历了吗?听贞美所讲,这个贞善,若是不出家为尼,她大概还是我们燕家的人呢!论数起来,还是我的嫂子。”
自重只笑而不语,明杰听了这么说却很惊异。
明凯又接着说道:“贞善俗家姓史,父亲叫史如坚,是省城的人,对吧?”
自重和明杰同应“是的”。
“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