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善也悲戚起来,泪珠儿漱漱的洒滿衣襟。
自重见方菲又要伤感,便说道:“善师姑,我们两个今天来,是有件事要跟你说;不曾想玉清师太病成这样你的心情不好,恐怕没有心情谈别的了?如果是这样,那就该把话往后放放,等老师太事了之后再说吧。但是,因为这件事还牵连着两个局外之人,这两个人又有些其它事务,不能在这儿久等,所以这会儿先让菲菲跟你少说几句要紧话,其它待以后再从容讲说,你看可行吗?”
贞善不知什么事,想急于听听,便点头说:“可以。”
自重便向方菲耳语几句,就让她俩人到右厢禅室去了。
二十五守孝不及做尼故(1)
二十五表孤孀苦守孝不及做尼故
宰相肚子虽撑船黄堂也难忘旧僚
一
方菲和贞善去后,这里贞美便悄声问自重:“你们今天是为我说的那事而来的吗?”自重含笑应“是”。“那么那位小先生怎样呢?”“还没向他们通天。这事还有些嗘哓在里面,究竟怎样还难说,办着看吧。”说到这,一转话题。自重便和贞美谈起准备如何安排老师太的后事的话头。自重问贞美:“你们两人对这事可商议过没有?”
“商议过。”贞美心情沉重的说“前两天见她大不像往常了,我和师兄就背地叨咕这事。”
“商议的结果怎样呢?”
“我们想,师付一生十分苦楚;师兄和我来庙里以后又都得她善心照顾。虽然这二年来不像先前了,我们也都知道这是人老性乖,咱们也不怪她。到眼下这一步了,咱们总要尽着所有的办吧。这一洼子水合这一摊泥,该买的买,该僱的僱。因为师兄我们两个办不了,所以刚才说了请你帮忙办理;你呢,又是一个人,只可操劳,许多别的只好顾人干了。这还不得些费用吗?
“那不成啊!”自重疑惑的望着她说:“像你说的那么办,事过之后,庙里弄得精光,你们俩人还怎么在这里修行下去呀?”
“咳,金施主,我前几天到你们家去说师兄的事的时候,你没在家,难道菲菲还没当你说吗?她的事当真是那样,给了燕家,难道我还一个人留在这里,像师付那样熬死庙里吗?
自重点了点头,没言语。
贞美便又说道:“你听我给你说说俺师付。这也不算罪过——她已到了这个光景了——我这就算替她诉诉苦,要不她这一肚子苦水就得装进坟墓去了。外人谁能可怜?还都说上庙出家是脱离苦海,享清福呢!”
“师付是艾山下尤李寨的人,俗家姓尤。她爹是个唸死书的秀才。她还没来到世上就让她爹做主,和本寨姓李的一个盐务官的儿子指肚订了亲。因为两家儿相好哇!
谁知李家这个小子生就是胎里坏,害着虚痨病,脸青、唇紫、皮皱。骨枯,走几步道儿就上不来气儿。照理说,李家养下这样的孩子就应该自动退亲。可是,他仗着有钱有势,说是要将就着娶过媳妇留条根后。就这么样,姑娘小子到十八九上头,李家就张罗要娶亲。俺师付爹娘有心要辞掉这门子亲事,又碍着自家是书香门弟,圣人门徒,不好说这个话,也就这么捏着鼻子依了人家。就这么着,姑娘装着一肚子委屈,含着两泡泪水嫁了过去。没想到,过门这天,李家这个痨病小子因为娶媳妇高兴,多喝了几盅酒,就有点挺不住架儿了。被送进洞房歇着,不知怎么,不到二更天,他就精赤溜光的挺了尸。他一死,也把新娘子吓个半昏,不用说,当下哭喊嘶叫,惊动得人来看看也都乍撒了手。
新娘子——俺师付——闹了个清不清白不白。发丧一完就回了娘家。一进家门就放声大哭一场,娘劝姐哄自然少不得;可是她爹不但不安尉劝解,反倒来了一股子‘刚强’,教训说:‘哭什么!喊什么!人生一世,祸、福、顺、逆,事事都是前生注定的,八个字造就不可更改!你今守寡这是你命不济!我告诉你,趁早儿想开倒还少些烦恼。想别的都白费!我尤家几辈书香继世,圣人的教谕一定不得违背。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男;你花红小桥的进了李家的门,就得从一而终,活着是李家的人,死了是李家的鬼!有我这个爹在,你就得这么做人!住几天回去吧。该孝敬公婆孝敬公婆,名份大义不能错。好好做人。现今天子圣明,将来挣得朝庭旌表,赦建个节孝排坊,也给俺尤李两家争光——像俺们读书人争功名一样——也是你做人一世争得的功果。若当真做到这样,到老了,你就会觉得死而无憾,我当爹的也没白养你这个女儿了。’在这样一个爹面前她哪敢吭一声,只得规规距距去照做。
她那盐官公公抽大烟,娶小老婆。本来肚里一包草,外面却又装秀密,事事摆谱儿,要规距,讲礼法。一点不齐就吆三喝四的臭骂。对这个寡媳妇,更是存心欺压三分。婆婆呢,因为盐官儿娶小老婆而装着一肚子醋,又不敢对盐官发作,于是这腔子酸气就都泼往寡媳妇;她常常当面骂她是丧门神,扫帚星,犯八败,进门就妨死男人。她要寡媳妇早晨侍俸洗脸水,晚上洗脚水,饭后漱口水,一会儿叫捶腰,二会儿让挠背,饱了喊要茶,半夜唤点烟……这么折腾了三年,俺师付实在耐不了啦,就在一天的半夜里上了吊。偏巧这工夫婆婆唤点烟,叫了几遍没应声,也没来人,婆婆气得爬起被窝要去揭她的被子。摸着黑儿到床边,一下子撞到上吊人的脚上,仔细一摸才知道事不好,赶忙喊人来把她放下。幸好工夫短,三捶两打救过来。
“这一吊不要紧,‘贤’字没了,‘孝’也不够格,于是被打发回了娘家。
“起先她娘还有意要给她另找个人家儿,但是她爹拍桌子打板凳的不答应,说是‘不贤不孝’了还要争个‘杰烈’名。她娘是个三从四德的女人,丈夫不答应的事,她就连提也不敢提了。俺师付那时已是二十三、四岁了,觉着自已没男人,没婆家,不是姑娘又不是媳妇,既不贤、又不孝、死又没死,活又没有自己的人位;想来想去就想到了出家这条路;尼姑不就是没婆家、没娘家、算女人没男人、算男人没女人——人世上的一种怪物吗?
“想到这,这一天便独自一人借着下河洗衣裳的空儿偷偷跑到五里外的地藏庵,哀求老尼姑收她做徒弟。老尼姑先是不肯,怕她家里不答应,她就懒着不走,经过几天,这才收下她。后来,当家里找到时,事已不能挽回了。虽是这么着,娘家婆家的人还是不断的到庙里说三道四的找麻烦,对老尼说些不中听的话。为了耳根清净,老尼姑才又把她荐引到这观音阁来。因为家里不支持她出家,她入庙里是分文不带,这一来她就只有吃苦吃累来养活自己了,所以唸经理佛之外,成天成日的打柴、捣米、担水、种菜、侍候师付之外,还要常常出外化缘;总而言之,凡是苦累脏杂的事她都得干。直到快五十岁了,老师付死了,她算‘多年大道熬成河’——做了这里的主持。
这都是她前些年,欢喜了的时候当我们讲古儿似的说给我们的。现在她要不行了,我们想她这一辈子受的这么些磨难,从心里可怜她,所以这二年她对我们两个徒弟有些不好的地方,我们也都不往心里去。她真要升仙了,就尽着庙里所有的积攒,好好安排她的后事。”自重听罢,感叹道:“这位老师太真也够苦情的了!嗐!这年月的人,真是活得受罪!”自重正在感叹间,外面方菲的声音:“这两个人在讲究什么呀,这么咳声叹气的?”话音没落已从外面走了进来。
贞美因为不知她们两个出外去说什么事便留心察看两人的神情气色。只见方菲在前面带微笑,贞善在后相跟着,垂着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便猜到她是又有了什么不称心的事儿了。此时也不便问,于是就对方菲回说:“咱们头会儿看了师付那样子,只怕她就在这早晚儿了;她若一口气过去了,咱们一点准备没有,事到临头不是干乍撒手吗!”她拿眼去打量贞善,“咱们这位大菩萨就知道哀哀戚戚抹眼泪;我不得趁着金施主在这儿把这宗事儿托付给他,请他帮忙料理;要不还找谁去?办事情得费用;衣物、棺廓、香蜡、纸马……我说师付一辈子多魔多难,升仙了,咱们就是割了家根子办这宗事才对得起她呀!为了说清她这一生的事,这不,就把话扯远了。那么,你们两个的话也说完了呗?”
“说完了。”方菲含笑答道。
“那么,没别的了,咱们是不这会就请你们二位帮着核计一下师付的事?若不,光咱们俩个,哪经验过什么事?还不是干打礳礳呀!师兄,你说是不?”
贞善仍然是那么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有气无力的说:“师弟想得周到。就让金施主受累,帮忙料理吧。”
方菲代答道:“二位别这么说了,也不是外人,就让他去办吧。二位只管放心好了。”
自重见这样,就说:“好吧。那么咱们先说说:衣物,棺廓都没有吧?我回城里先购办这些,让人送来;倘或师太的病有廻转,这些东西放着留待日后用也不妨。其它零用物什到时候现买也来得及。过午后再让明凯兄弟来给师太瞧瞧,无论怎样,还要尽到人力。”他看看贞善、贞美“你们看这么办行吗?”见二人点头,便又看着方菲说:“就这样,别的事就过两天再说(他指贞善的婚姻一事),你看怎么样?”见方菲点头赞同,便起身要走。
贞美见状,忙摆手让他们稍等一等,然后拉起贞善就往外走,一边走着一面嘀咕着什么。少倾,转来时,两人各自手托几贯铜钱,送到自重面前,说:“这是师付和我们素日化缘积攒下来的,就留着给师付这时候使费的,你就拿去用吧。”
自重为难的说:“你们日后的生计用度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你就不用费心了。”贞美不容分说的把钱撂给了自重,回手又从贞善手上拿过钱来撂给了他。
自重见她这般果绝,便也不再犹疑。他们临行又到老尼门首张望一下,见她还是那样。于是安慰贞善两人一番,便走了出来。
二十五守孝不及做尼故(2)
二
几人在门首辞离后,自重夫妇踏上回城的小路。走着,自重才问方菲她和贞善所谈的事如何?
方菲说:“方才,我一提起这桩事,贞善先是一惊,然后就悲喜交集的述说起来前后情由,和贞美在咱家说的一样;当初她爹被难之后,她娘就是带领她们兄妹来投奔燕家庄的;不曾想半路出差,娘和哥遇难,她侥幸活命,又落到这般地步。当时年糼,说不清事体,到年纪渐长,慢慢记起了这些,虽然时时暗自思量,只是身在庵堂,自觉无法说出口来,以此,就暗自伤感,以致抑郁成疾。方才,我一提起这话,她脸上很有几分喜色。我问她‘可有什么订亲信物?’她一口应‘有’我要她拿出来一看,是一只银制比目鱼,一寸多长,一面鳞片细密,分明,另一面平正,有阴纹字跡,是‘阴阳合契,地久天长’八个字。惴摸情形,大约男家的一面是阳纹。两下契合无隙,就是婚配无差错了吧!”
“她说这东西当初是她爹拿回家亲手给她带到脖项上的。她那时候也不明白这有什么用,只觉着好玩儿。关于燕家亲事,是在投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