薯破菜根儿,有的已啃嚼过,有的是才拾回来的。天冷了,屋顶露天、四壁透风,“小鬼儿”们浑身破片郎当,赤皮露肉,一个个冻的瑟瑟抖颤。一见他们世上唯一的亲人姐姐来了,便都哀哀泣泣的扑上来拉胳膊抱腿的叫“冷”叫“饿”;当姐姐的这时候一颗心就给抓碎了!于是便大伙滚做一团号哭一场!
“姐姐家——穷结穷——虽也无力照顾,但是实在没法儿,还是给带一、两升粮米来。一窝子哭罢之后,姐姐弄水弄柴,做了粥,让“小鬼儿”们吃上一顿人饭。又少不得里外打扫一番。
“临行时,‘小鬼儿’们又哭哀不舍,扯衣拽腿不放行。可是一个出嫁了的女人怎能不按时回归呢?于是,她在前面走,‘小鬼儿’们在后面追,这姐姐的心可就给撕碎了:一窝子哭倒在野外的路途上。最后当她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很远的时候,还见小弟妹们磕磕绊绊的在往前追赶着,直到转过一片丛林,看不见影子了,可是她的魂却让那帮“小鬼儿”给“叫”去了!
“她不去看,那骨肉亲情又割不断;去看望一回就是下一番地狱。就这样,在她父亲死后不到一年,她就病倒了。她一病倒,不能再去看望,两个小的弟、妹很快就都死掉。剩下两个大一些的跑来告诉她:两个小弟、妹到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直声叫唤姐姐。死的时候像勒死猫儿一样,哀哀的叫着断了气儿。她听了这些后,病又加重了两成。
“再后,剩下的两个弟、妹出外讨饭,不久也没了音信;有人说是死了;也有的说让人给拐卖了,反正踪影不见了。这些宗宗件件的困苦、忧患,使这个媳妇积成了不治之症。到我给看病的时候她已落了床。到今天说话,这人恐怕已不在人世了吧?这廉续仁一家大小落得这般结果,细究起来都是因为什么呢?孩子们是一群无辜的小生灵,刚刚来到人世,在朦胧之中就遭受这样难看堪的磨难,这不都是廉续仁一手造成的吗?
“妻子得病变丑,就嫌弃她,光是这一层他就负着罪过了!既然嫌弃,就不应再和她生儿育女了;嫌恶而又和她生儿育女不就是蹂躏她吗?既然生了儿女,就该负起养育的责任,连禽兽都知道这个道理,而他却撒手不管,致使患病的妻子拖累一帮小儿女,在穷困无依中死去。至于他自己的死,那算是自作自受,可遭殃的是谁呢?不是坑害的那一班幼小的孩子吗?
“这一些,当然不能说是廉续仁的良心坏,论说起来至多也不过说是他愚昧的结果。一个人对于婚姻的事,生儿育女的事,凭一时情致马马乎乎,不但可以造成自己一身的不幸,还将要连累到许多人跟着不幸——假设真像僧、道们所说:有鬼魂,咱们可以想像,当廉续仁抛下那一班红虫儿一般的孤儿们饿得发昏,冻得要死,蹲在破屋发出勒死猫样的哀叫声的时候;当他们的姐姐离去时,那还走不好路的“小红虫儿”跌跌撞撞的叫着追着呼唤姐姐,姐姐又万般无奈哭嚎着离去的时候,所有这一切,让廉续仁的鬼魂都看在眼里,鬼也有心的话,他心里该当怎样呢?那恐怕是“九泉之下也要痛彻心扉”的吧?那么这都是为什么呢?还不是一时愚昧胡行所得的结果吗?”
二十七验证契合比目鱼(3)
三
燕明凯是不轻易动感情的,可是讲到这段故事也声带颤抖了。明杰就更是惨伤不已了,说道:“这些情形真叫‘感天地、泣鬼神;铁石人听了也要伤心’了!想世上万物,唯独人算是有灵性、会思想的东西;像这廉家一班孤儿,但得他们的父亲替他们着想一些,或周围的人照拂一些,何必让他们来到人世,又要遭受这些苦楚;竟而至于在痛苦中灭亡呢?”
燕明凯似接明杰的话,但却把脸向着燕明国说:“人虽是有灵性的,但是,这种灵性往往让愚昧、自私淹没了;就因为这样才弄得世道纷乱,苦难遍地,成了个悲惨世界!”他见燕明国只顾东张西望,并不留神他的言语,便又转向明杰道:“咱们出来走走,看见了吧,到处是你侵我夺、尔虞我诈;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洋人拿鸦片烟来毒害我们,朝廷顶不住洋人,就让官吏顺从洋人一道来对百姓进行毒害、肆虐;富人又依恃官吏,转过来对贫穷百姓进行欺压、讹诈;贫穷百姓便对更弱的妻子儿女肆虐。这就是当今的天下、当今的国家;这样的世道,女人和孩子不遭殃还能怎么样!”这会他可是真动了意气,发出这一向少有的深叹。愤愤的接下去说“刚才说的那桩惨闻,对我刺激太深了,所以总不能忘怀;因此我想:像我们这些年轻人,还不该以咱们有用之身来做些什么?救救孩子,救救女人,救救所有那些令人可怜的人们的事情吗!”
对燕明国来说,明凯这个故事和随后的一些议论算是都白费了!因为他只顾了张望着路景走去。明凯见状也再无心说他了。
走着,天时已到中午,烈日当头,空气窒闷而且烦热,人们呼吸间都觉得有些费力;于是便让车子赶到一处村店前停息、打尖。宝珠和婉莲也相扶着下了车,大家进得店房来分作两处;明凯兄弟和赶车的毛头小子坐一起,两个姑娘另作一处。稍事歇息后,店家送上饭食,年青人,半天的路途奔波,饥渴之下,便狼吞虎咽,顷刻食罢;这一边的婉莲和宝珠两个却都没大动筷子。
原来,宝珠见婉莲不大动筷儿,心想:按世俗规矩:姑娘临要出嫁都是这么着的;因为肚子太饱了,拜堂、坐床的时候麻烦事多——一会儿拉、两会尿的,可不让人笑话掉大牙!所以她不吃、喝是她的乖觉,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她不吃,自己又怎好放手大吃大喝呢?以此也拘住了,没怎动筷儿。可是,她哪里知道婉莲的全部心思呢?所以也没有多想。
众人打罢了尖,稍候一刻,待那拉车的骡子也撑圆了肚子,便又一齐上路了。这会儿,当午的太阳更见毒烈了。天气窒闷而暴热。人们一个个都热得汗流浃背、面红耳赤;他们这么急着冒暑赶路,是因为:按经验,这么闷热不堪,怕是将要有大雷雨的前兆,而这剩下的路途又多是岗峦起伏,河道纵横的丘陵地带、极难走的一段路,为了及早到家,免遭雨淋,所以才这么急。走了一程,人们正在耐热不过的时候,那小车夫一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时熬苦难过,竟然凄凄哀哀的哼起小调调。只听他哼唱道:
“没人想到我,疼我和爱我!心里多么苦,真难过。亲娘早死去,我的命真苦!孤零单独呦单独呦真难过……”唱罢这个,接着又是:“小白菜呀,叶叶长啊;三岁两岁死了娘啊!爹爹待我倒不错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整啊,生个弟弟比我强啊!弟弟穿新!我穿旧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拿起筷子泪汪汪啊!端起饭碗哭断肠啊!……!”
明凯、明杰在车后,远远听着他这刺耳疚心的悲歌,只觉一股酸楚之情涌上心头,二人便都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接着又听到是:“小燕子呀嘴丫儿黄啊,精赤溜光在屋梁啊!妈妈打食不回转哪,肚子饿呀身上凉啊!哆哆嗦嗦蹲不稳哪,失脚跌下地当央啊!燕子呀跌地上啊,摔断筯哪跌破肠啊,猫儿咬、狗儿嚐啊!妈妈回巢眼见了,跺脚捶胸哭儿郎啊!”
明杰听他唱个不了,又觉得心里不是个滋味,便向明凯和明国说:“咱们这是办喜事,他不唱喜只唱哀,这像什么话!我得去说他一声;要不然都要把咱们给唱哭了!”见明凯点头赞同,他便紧赶几步,来到小车夫切近,和车夫同步走着,一边向小车夫说了这意思。小车夫是个将有十七八的半大小子,听明杰一说,有些不好意思了,道欠说:“我一时心里难过,倒没想你们是在娶亲的一桩事儿。请大哥别见怪。”说到这儿,便回过头来看看婉莲和宝珠。明杰也随着他的眼光儿看过去,就见婉莲正在两手捂着脸伏身掇泣呢!明杰知道她是听了哀歌,触动了身境而悲伤。也不便说什么。便去和小车夫攀谈,问他小小的人儿,为什么难过?小车伕答道:“因为他自己从小儿没娘的。”明杰只是感叹而罢。
这么说着的工夫,不觉中,西南天上不知什么时候涌上一支乌黑的云头来,那云头灰黑浓密,滚滚翻翻,就像因灶膛里填进过的湿柴,噎得烟囱口上冒出的黑烟一般——拥拥挤挤、争先恐后的往上蹿。随着云头的升起,后续而来的就是倒翻墨海也似的老黑云,一时间愈涌愈宽,愈滚愈阔;眨眼之间就遮没了半边天;那里面还不时闪灼一道道电光,蟠曲蜿蜓,陸离光怪,如山间河谷一样无规则。与此伴随着就有隐隐的雷声传来,由远而近,越来越紧;同时就吹来丝丝凉风,紧接着就风力加大;太阳早已被浓云掩去,再有凉风,空气顿时凉爽了下来。大家齐说:“不好,要来雨!”
这时候,他们一行车马人等正是走在一段前没村后没店的荒郊旷野的山路上。人心慌急,雷声又步步逼近,紧接就一声紧似一声的炸响,就像古战场上的进军鼓一般,把天上那乌黑墨染飞嚣滚腾的云阵给催动得撒了野,展眼间就把整个天空给盖得严严实实。人们的心也立时从光明中掉下不可测知的深渊,感到无限的空落;感情脆弱者便会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的来临!
一阵狂风过去,风尾就捎来几棵大的雨滴,接着就几十、几百、几千颗……于是便一发而不可收拾;简直是倾倒黄河,掀翻东海一般的压将下来,里面挾带着狂风暴飙;头上一片电闪雷鸣……啊呀呀,天老爷真也发怒了哇!
燕明凯兄弟三人都把两手抱着头,俯下身迎着顶头泼来的雨水往前冲行。赶车的毛头小子早已再唱不出歌儿了,已从身边拉出了常备于车里的草蓑衣蒙在了头上。拉车的骡马最是坦然,牠们那从不表露喜、怒、哀、乐的长脸,虽是在此刻,也还是那付依然故我的样子;(这到颇有些“宰相肚子撑开船”的风范。)只不过耷拉了耳朵,又因为雨水呛了鼻子而频频的秃噜秃噜地打着响鼻儿,在狂风骤雨中不屈不挠的迈着步子。这一刻最不堪的要数着坐在车里的两个姑娘了!因为一点遮挡没有,她们让风雨吹打得披头散发;脸上脂粉也弄得一榻糊塗;尤其是那抹得艳红的胭脂因挥拭雨水而塗得滿脸斑烂。单薄的衫裤侵水湿透,都紧紧贴到了肉皮儿上,对型体的掩饰作用也就大为减弱了;这更使她们自觉着十分难堪;又兼身下铺坐的棉絮被褥泡了“汤”,人也就坐身在水里了。不单如此,更有当顶之上那分辨不出个数,炸响连天的大雷暴,更嚇得他们魂儿都飞了!这时倘若真有地狱,她们也会钻进去躲身避难的吧!
就这样,正当明凯等三人都在艰难的挣扎前进之中,突然就听一个尖利的哭叫声道:“啊呀!不好啦!快站下!她、她、她掉下去啦!掉下去啦!天哪!快……快……快站下、快来人哪!呜……”
明凯几人听得这一声,都猛吃一惊,抬眼望去,只见烟雨抹糊中似乎从车下漏过一团黑。人们疾步赶上前,但见泥水中,史婉莲口喷鲜血,眼珠泛白突暴,捲做一团,在雨水合着血水的泥地上张了几张嘴,死了!
明凯顾不得泥血肮脏,疾忙俯身给她摸了摸脉膊,再去翻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