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同知一班人马起脚时就心惊肉跳的发怵,今听得身后这般哄嚷,心里就更为空落了,只道是城里乱党分子发动了大暴乱,只恐腹背受敌无路逃生,于是就急急慌慌赶到河边,冲那几条船奔去。
船上人见了,便站出来。那刘翻译站立船头,身后是两个端枪的护卫人员。翻译等来人在岸头站稳,便杨声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岸上答应几声“是啊、是啊。”一面高高举起“莱州正堂”的号灯,並不住的摇晃着。同时叫“请船上人来搭话。”
翻译回说:“还是你们上来两人和哆噜先生当面谈吧。”
“啊呀!不了、不了。”
“不成。哆噜先生定要见胡知府,认识认识,以后也好互相照应些。”翻译硬朗朗的说。
这边吴同知着了急,抢步上前说:“胡太尊年岁大,天晚了行动不便,没来。我是同知,姓吴,代替知府来的。请你先转告一声,让那位什么先生出来,就这么商议吧。”只见那翻译回身冲仓口里说了几句什么。随着就见一个高高的身影站出来,在船头一站。就着月光,只见这洋人巻发蓬松,高鼻子。粗壮的身材,穿着军装。都说洋人是兰眼珠、红头发;这月光之下,又相隔着两丈多远,也分不出颜色。在他身后,高高矮矮又站出四、五个乱头发、巻胡须,穿洋服的人。吴同知正察看中,就见那洋人头领挥着手臂,很是恼怒的样子,提高着嗓门,向这边叽哩哇啦、嘀哩嘟噜说了一阵话。见这边不明白,那翻译在一旁便插上说:“哆噜先生说:他是大英帝国皇家海军东方舰队的一名军人。前日从天津南下,在这东海丁字港外停泊时,有五名华人仆役上岸游玩,被贵府属下一股不明事理的兵丁扑来。因他本人当时军务在身,一时无睱顾及此事,没来即时要人致使船上缺少服务人役,造成许多不便;今再次由南北上,忙里抽闲,舰停旧处,特来此地向贵府要还他的几名仆人。希望尊官能识时达务,从英中两国关系好恶上着想,交还这几个人。其它事非曲直,因军务繁忙,无睱理论,也就罢了。並且,一遭生,两遭熟;今后本人在此一带外海活动中,还可和贵府诸先生们互相照应,交个朋友。”
吴同知听罢,回头看看同来的葛通判和黄总兵说:“让他说说这几个人的姓名,体貌特征,验证验证事情真伪吧?”
葛、黄二人点头称“是”。吴同知便转身对船上说了这话。翻译又转对哆噜说了一番。那洋军官儿便伸着左手,以右手扳着左手指道:“嘟噜哆啰、呔莱啷铛、……”。他就这么扳完了五个指头。于是那刘翻译便向岸上高声说:“哆噜先生说:张仕成、二十六岁、中等身材、宽额头、大眼睛、浓眉、厚唇;李连生,二十四岁、细高个、长瓜脸、尖下巴、无须;王百年……”。这么一个个描述完毕之后,接着道:“现在你们就赶快验视,看对不对?你们延緾得这么晚,可知躭悮了我们多少事!”翻译不耐烦的说。“再这么麻烦,哆噜先生是不能忍耐了!”
吴同知几个人见人家说的清楚,又见洋人不能忍耐了,便忙令兵丁把车上几人一个个叫着名字,按翻译宣示的,一一对照,果然没有差错,觉着无话可说,又加以船上都把盖布拉开;月光下乌黑的炮筒,象些张着大口的猛兽一般,着实令人胆寒;还有胡知府的临行嘱咐;现在赶紧交出人去,息事宁人方为上策。其实呢,他们也是强拉弓,顾面子,虚应景儿下台阶的事;放人的主意是早打好了。当下几个人互相一点头,向着船上说:“经验看都相符,你们就接回去吧!”当下把人放过去。
这时就见船上的人都伏卧船头,举枪对着岸上。那洋军官又冲着岸上大吼大叫,一面挥手。翻译在一边喊道:“岸上的人退后,再退后,远远的退去!”岸上官员人役早就要往回里跑了,只碍着面子。今既叫退走,便不顾一切的大撤退了去,一面又回头看着河上情形,就见为首的船上放下跳板,然后走下十来个手持短刀的人,上岸来挾扶着身带棍伤的几个被放的人,一个一个上船去了。转眼就收跳、启锚,开船去了。一面又都扬手向岸上示意,离去了。船由慢而快,眨眼便都在矇眬的薄雾中消失了。
吴同知几人如得大赦一般忙忙转回城来。到城门口,正遇到守门兵丁们声嘶力竭的喝止着涌塞在这里的人。他们一行人、马、车、轿由兵丁们举刀竖枪的威嚇,鞭抽棍打的驱赶,费了好大劲儿才穿过涌塞的人群进了城。当下到府衙,打发开护卫的兵丁,吴、葛、黄三人来到胡知府的大书房,向知府回禀了河上这番经过和所见情形。
胡知府听完,说:“这也罢了!皇天保佑,灾星去了就好。但是尔今这城里的混乱騒动可该怎么处理呢?”
黄总兵闻言便抖起精神,站起身来,叉手叉脚的一拍胸脯说:“这些乱民愚蠢骚动,乃小事一桩,只要镇压一下也就完了。待卑职回营拉出标下人马上街,抓起几个不听喝止的刁顽之徒,砍下几棵头,四门八街悬它出去,余下的也就自然老实了。所以这事不用太尊费心。”
胡知府摇头摆手,哀叹道:“黄大人所说虽能凑效,但这个骚乱到底只是无知百姓受惊扰为逃命而起,不同于乱党做乱,所以为此杀人流血,于情理上也说不过去。况且,我们还应记取教训——这次洋人索人事件,还不是因为咱们手下的一些人做事不当,错扑了人才引起这番事非;虽是洋人没同咱们作难,但是这么大的声动,怎能瞒得省里?这个‘烟炮’还不知怎么摁呢?所以我说,咱们还是凡事仅慎些的好,嗯?你们说是不是?”
吴同知葛通判此时刚刚心神稳当了,听胡知府这么说,也就都说“是”。黄总兵见这形势,便立地泄了气,坐下了。
葛通判拿眼溜着胡知府,当下献策道:“这制止骚动的事,是否可以出一道安民告示,就说洋人已被咱们据理斥退,已由军兵押出河口;尔今尔后他们已是心服口服,再也不敢前来犯境寻衅了;让他们众百姓尽管各自归家,安居乐业过太平日子好了。他又不安的溜瞅着在座几人的神情,闭了嘴。”
吴同知微微点头,就去看胡知府。胡知府一夜没好睡,现在矇眬着眼,听见问他,便把眼皮儿用力掀了掀,低低的说:“好吧,就这么办吧!就请葛大人照你才说的口锋拟个稿子,交文案上多抄出几份,各门各街通街要道都张贴一份,这大体也就行了;倘若还有不听宣谕的,再派几小股兵丁威嚇也就差不什么了。咱们也都该歇一歇了。这会,就请黄大人多辛苦些,安排人在街上召呼,天亮之后,人们看了告示也就好了。”说罢,两眼便又闭合了。剩下三人不敢再惊动他,当下悄悄退去。
胡知府真也睏极了,一觉醒来已是日照窗纱。睁眼四下一瞧,见几位僚属已然退去,只有那个伴侍的僮儿,一滩泥似的堆在门边的一张椅子圈儿里,打着呼噜,嘴角边流着长长的涎水。他也不去唤醒他,径自从他那梨木彫花太师椅里站起身,抻了抻懒腰,揉了揉眼睛,打了几个大哈欠,便唤听差。听差进来,胡知府问:“那外面可都安静了没有?”
听差道:“禀老爷,外面稍见安静些了。现在还有不很多的人因为丢孩子的,挤死老人的失落东西的还在街上闹哄着呢!”见不再问话,听差便转身出去了。
还没等胡知府离开客厅,那听差便又转回来,禀报道:“禀老爷,总兵黄老爷来有事禀报。”“请他进来。”胡知府早已有些犯了烟瘾,正在不耐烦呢!
黄总兵喘着粗气,面带慌急快步进来,一躬身,禀道:“太尊,咱们有八成是上当了!”“上什么当了?”“卑职才接到常千总报告,说他们在城外巡察时,发现东南城外空地上有几处新翻成的土坑,象似炮弹炸出来的;可是在那四处左近又见到一些零散的磁坛子的碎碴碴。他说那几处土坑都是这个样儿。我亲自赶去一看,果然是的。从这些情形看,那土坑怕是埋了成坛子火药,然后像放爆竹一样点了捻子崩出来的;不是洋炮弹炸的!”
“啊?”胡知府疑问的说“你看共有几个坑?”“共是四个。我跟常千总两个人这回数了几遍。”“是了、是了。”胡知府点着头说“可不是么,夜里两番炮响,一共总是四声。正好不差”。
“是啊。”黄总兵张着手说:“您看,这不明明是那船上的洋炮洋枪都是假的;这些玩艺儿要是假的,那洋人是真是假不也就明白了吗?所以我说咱们怕是上乱党的当了!”
胡知府听到这儿,脸色陡然一变,口说:“混帐!混帐!”一屁股坐了下去。也不知他这“混帐”骂的是谁。然后冲着黄总兵大声吩咐道:“去!去把那地方再好好察看察看,还都有些什么可疑的。弄准了再来禀报。”说完一摆手,他就不耐烦的回后堂过烟瘾去了。
二十九衙慌城乱炙声吼(3)
三
到下午,事情已是完全清楚了。黄总兵带领了几个千总、把总和数十兵丁,在那些土坑一带翻来复去,翻土掘泥,踏看着,又发见了有黑炭沫沫样的黑火药残跡。凭他们当兵的所知:洋炮弹是不装黑火药的。再说洋炮弹炸响之后也不剩什么药沫沫。所以在场众人都说:“这不是洋炮弹打出来的坑坑。受谝上当,这事儿是越来越准了。”
四位州府大员都觉着身为朝庭命官,都是星宿照命的贵人,天赋的灵气,今天竟受了这班无知小民的愚弄,这事又怎么瞞了人!外面都知道了,就这么暗吃哑巴亏,脸面上实在不好看。因此,几人一商议,当下决定,立即撒开人马去,沿五龙河两岸严密搜索,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这事当然要由黄总兵多劳了。胡知府明示赏格,无论是谁,抓到一个逃犯,赏制钱百贯;抓得冒充洋人、翻译的,每个二百贯。还把这个赏格写出告示四处张贴,以示绝意。
黄总兵领了这份差事,心里直犯思量,有点半喜半忧。他喜的是,身为一府武职官员,平时也不得个什么外进项;今日有这外差,便大大撒上一网;手下将弁们也可多少肥实岂不上下都欢喜!但是,倘若碰上匪徒们这个硬钉子,流血丧生,就难保不发生了。那刀枪无眼,老鸟枪的霰弹就更无眼了,它是不管总兵还是谁的!唉!当时不及闭了眼不去看那些坑坑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于是就犹预着召集起部下,集合五百人,分三路人马,沿五龙河,一路杀声连天,于当日下午,浩浩荡荡的向着下游方向追去。
且不说黄总兵大队人马追赶匪人。现在要弄明白这班匪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那日莱州知府胡仕清坐堂审断牲畜毁坏草场,捻党份子和谋杀亲夫三宗案件的当时,因为那苗灵芝谋害亲夫的事很是出奇,因而莱州一城内外哄传得无人不知。一些好事的人听说要审此案,便都凑到府衙对过的街沿边来远远的瞧新鲜儿。正因为有这么些人观瞧,才引得这老官儿一时兴起,当堂作了那么一篇判牍。
可是胡知府哪里想到:有一喜就有一忧;也叫乐极生悲吧;正是那些瞧热闹的人里面的一个引发出这场大乱子。
此人就是捻党中的响捻子丁刚。前日郑鹄从海滨县回来莱州,这边的被捕的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