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赐这一睡就是整整一夜。待得她费力睁开眼皮之时,天已经大亮了。
深深呼吸着空气中龙涎香若有若无的香气,宁赐感到头疼轻了不少,颇有些神清气爽。定了定神,宁赐慢慢坐起身,锦被缓缓滑了下去,露出她身上雪白的丝质长衣。抬眼向前方望去,珠帘外隐隐约约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晃动。她试探的开口:“亦儒?”
那身影微微一顿,接着,温亦儒清润的声音隔着珠帘遥遥传了过来:“——醒了?”
宁赐并不应声,只听帘外的温亦儒道:“现在已是正午了。我去唤璧君来,你且再躺一躺。”
宁赐听话的缩回被子里,闭上了眼睛。过不多久,苏璧君过来侍候宁赐起身,吩咐厨房呈午膳。宁赐休息了一夜,心情很不错,兴致勃勃的吃了两口,一转眼看到旁边檀香桌上搁着的雪白宣纸,隐隐约约记起来刚才温亦儒似乎在桌前写甚么,不由得好奇地问:“那是甚么?”
顺着她的眼光看去,温亦儒的目光落到书桌上,继而平静地回答:
“字帖。”
“嗯?”宁赐好奇的放下筷子起身,绕过温亦儒走到桌前,凝神看着桌上平铺开的宣纸,上边犹自散发着墨香的小楷看起来似乎很熟悉……唔,字迹清峻挺拔,口气疏离冷淡,语调中总是带着嘲讽,满纸清清冷冷的模样,从正楷的撇折横竖中都能透了出来,足见这字体的主人是何等孤高清傲。偏生这清冷中缠绕着丝丝张扬,没有龙飞凤舞的迫人气势,却无处不在彰显着低调的奢华尊贵,以凌人之姿跃然纸上,单独拆开一个个字看,绝代的风华美如本人。
宁赐一时间看得怔住了神。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苦笑着摸了摸鼻子:“这是我那份……批复军饷的奏折?”
她的字一笔一划全部学自宫凤瑾。自小见惯了宫凤瑾清冷孤高的模样,笔尖下的字自然学了个十足十。后来宣墨任太傅,为她选的字帖字迹圆润了些,可宁赐总是不愿意学,自顾自回屋翻找宫凤瑾的字帖专心致志的练。日子久了一来二去宣太傅也就只好随她去了。
相比起苏荃姐妹的轻巧秀丽,苏逸清的沉稳敦厚来说,宁赐的字体太过冷峻,不适合女儿家书写。然而作为皇太女殿下的字迹,却得到了女帝陛下的大大夸奖。自从见到了温亦儒的温润小楷之后,宁赐大叹不如,更加发愤图强的练字,两个月生生写秃了两支笔,居然勉勉强强习得了温亦儒几份温润从容的气息。欢喜的宁赐抱着温亦儒不撒手,直夸这师父教得好。
可是眼前这份小楷……内容她自是熟悉的,可是这字迹总让她觉得有哪里不对…。
“那是我写的。”
听得这句话,宁赐下意识回头,却见温亦儒闲闲斜倚在软榻上,修白如玉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把水晶匕首,午后米黄的阳光软软照在他身上,飘渺不似真人。
“内容自然是你的。字帖也是你的。你手里的那份,正是我写的。”
宁赐傻傻转过头去,又细细端详着手中宣纸。良久,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公子竟然有这等模仿字迹的本领。”
温亦儒垂下眼睑,低低一笑,声音也有些虚幻缥缈:
“……只要心心念念都是一件事,纵使是微末如蝼蚁,也终有成就。”
宁赐心里微微一动,心心念念……他心心念念的是自己的字迹……
片刻,温亦儒直起身,拍了拍身旁软榻,示意宁赐过来坐。宁赐依言过去,就见温亦儒将手中小小的水晶匕首递了过来,坦坦荡荡望向她:
“前两日苏州知府送的。我记得你自幼喜好这种短小兵器,便留下来给你。虽说是有些脆弱不堪一折,但是好歹还算小又有鞘,搁在袖子里也算安心……总比你袖中揣些钗防身要好。”
宁赐的脸微微一红——她袖中的的确确喜欢放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为了防身,也为了使用方便。当即接过匕首放进右袖里,手掌再伸出来时俨然换了东西——
两颗金黄的小枣安安静静摊在手心,宁赐笑得眉眼弯弯:“瞧,不只有钗,还有好吃的。”
捏起一颗塞进温亦儒手里,自己咬一口另一颗,惬意的弯下身子枕在温亦儒怀里,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打开的小轩窗,略带寒冷的风微微吹过,宁赐动了动,只听头顶温亦儒微微一叹:“赐儿……”
宁赐睁开眼:“嗯?”
温亦儒似乎不愿直视她的眼睛,只是望着前方的门帘雕花,声音略低,无端温润:
“过了上元节,一月二十一便是女帝陛下的寿辰。”
“这个我晓得,”宁赐应了一声,“怎么了?”
“到时会有各国使者来贺,”温亦儒似乎顿了一顿,“东齐使者,四皇子宇文凌,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宁赐这次没有把眼睛闭上,她依旧睁得大大的,眼色却渐渐冷了下来:“宇文凌——可是那个李皇后的嫡次子,出生就有楚王封地的那个?”
温亦儒微微颔首:“……正是。”
宁赐秀美的娥眉微微蹙了起来。她不自觉地坐起身,眼始终注视着檀木书桌上的笔架,心却缜密筹划着。
宇文凌,最受李皇后宠幸的皇四子,与东齐当今太子宇文恪一母同胞。然而太子恪名义上是李皇后的嫡长子,实质上却是她的族姐与丈夫的私生子。迫于压力李皇后过继了这个孩子,并依照皇帝的吩咐支持他当上了太子。然而她却打心眼里宠幸皇四子宇文凌——毕竟这才是她的亲生骨肉。如今东齐的皇帝又不明不白得了绝症,这形势谁都看得出来,太子恪被废是迟早的事,下一届的储君必定是皇四子楚凌君无疑。
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宇文凌居然自动出局了。
从南越国都到东齐国都倒是不远,骑马慢行大约一个月左右的路程。可是浩浩荡荡带着贺寿队伍一来一回,最低也得三个月。那时候宁赐已然登基为帝,各国使者又得来贺,莫非这东齐的皇子不打算走了不成?莫非他要常住南越?
更何况,东齐皇帝危在旦夕,要是他哪天挺不住了去了,那这皇四子岂不是抢不到皇位了?
宁赐越想越不得解,索性抬头望向温亦儒:“这是为甚么?”
温亦儒低垂眼睑,修白如玉的手指无意识轻轻扣着软榻上针绣的花纹,有一下没一下的,似乎陷入了沉思。宁赐就这么安静的与他对坐,不欲开口,以免打断了他的思绪。片刻,温亦儒抬起头:“忘记说了,东齐皇子此次前来,一是贺寿,二是求亲。”
“求的是谁?”宁赐很感兴趣的凑过去,“苏荃还是苏茗?”
“都不是。”
温亦儒凤目微阖,倚靠在背后软垫上,依旧是闲适安逸的神情,可不知怎的,唇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笑模样。
“这次楚凌君殿下要娶的人,好巧不巧,就叫苏宁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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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的是谁?”宁赐很感兴趣的凑过去,“苏荃还是苏茗?”
“都不是。”
温亦儒凤目微阖,倚靠在背后软垫上,依旧是闲适安逸的神情,可不知怎的,唇边隐隐约约有了一丝笑模样。
“这次楚凌君殿下要娶的人,好巧不巧,就叫苏宁赐。”
——宁赐正喝着茶,不提防一口全喷了出来,咳得惊天动地。
温亦儒好脾气的擦去袖上茶水,顺手拍拍宁赐脊背帮她顺气。看着她伏下身子咳得撕心裂肺眼泪汪汪,他的嘴角微微抽搐:
“……无妨。听人说那楚凌君风神俊朗,天姿卓越。加之前途无量,赐儿若是嫁与他,必然是天作的美满姻缘。”
宁赐闻言抬头,两眼泪汪汪望向温亦儒,一把抓紧他的衣袖,死也不松手。那哀怨的神情活脱脱属于弃妇:“冤家,你倒是个狠心肠的。奴家陪了你这十年,就被大人你三两句话打发了么?!”
温亦儒神色不变:“哪里哪里。殿下若是不愿意,自然是不需离去的。我的话又能有甚么用。”
“冤家!”
宁赐再接再厉,拖着长长水袖一甩,扑进温亦儒怀里嘤嘤痛哭,梨花带雨一般伤心欲绝的模样:“人家为了你十年辛辛苦苦待字闺中,如今你便要如此抛弃我么?莫非奴家比不上你的心上人?莫非是奴家做到还不够好?……”
听的她嚎淘大哭口口声声奴家冤家的叫着,温亦儒啼笑皆非,只得定了定神,片刻,这才一字一句斟酌着道:“与东齐联姻,好处自然会很多……譬如日后那楚王登基为帝,你便是一国之母,在东齐地位尊宠,对两国邦交并无坏处……况且说不定日后齐越两国就此合二为一,更能扩大皇苏势力,继而天下一统也说不定。况且……”
“好处自然很多,可惜我不快活。”
他的话被突如其来的打断了。温亦儒一时顿住,竟被宁赐幽幽双瞳注视的略微有些不自然。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甚么好,只见宁赐收起先前玩笑模样,俊美的神色隐隐透着肃穆与悲伤,连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本正经,声音低沉:
“嫁与他,我的母亲满意,臣民欢欣,帝国无忧。可惜我会不快活——很不快活。说不定就像母亲一样郁郁终身,孤独晚年。”
温亦儒静静坐在她身旁一言不发。宁赐转头瞧向他,笑意颇为苦涩:“……连你都劝我,莫非你也想像他们一样要我顾全大局么……这倒无需你们操心。我命承天,姻缘早就注定。若是月老诚心戏耍我的感情,我自然只能认命……我能用十五年的时间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可惜那人……那人不晓得,可我倒也不枉此生了。”
温亦儒静静听着,如玉的脸庞上看不出甚么表情。宁赐叹了口气,意兴萧索起身:“我去瞧瞧那位公子醒了没有。”
推开门,跨了出去,反手掩好,倚靠在门页上怔怔出神。宁赐不晓得此刻屋内温亦儒心中所想,却觉自己内心油然泛起一丝丝苦涩……世人皆不解我,他亦不解……
罢了罢了。宁赐自嘲的笑了笑,起身朝外走去。
尚未出寝园门口,迎面苏浣花匆匆赶来:“浣花问安。正要向殿下禀报,那位斯惟云公子昨日酒醒之后,已于三个时辰前离去了。”
“离去?”这大大出乎宁赐意料,“为甚么?”
“奴婢不知……”苏浣花微抿下唇,娥眉轻蹙,“斯公子是今早天刚亮时醒的。奴婢侍候他喝了一点水,他便问这是哪儿。奴婢回答这是皇太女行宫,他是皇太女殿下请来的贵客。不料他一听到这儿,立刻下床要离开……奴婢们拦不住,又怕惊扰了殿下休息,就没敢硬拦……”
苏浣花又行一礼,忐忑不安的望向宁赐,“要不要奴婢立刻去将斯公子请回来?”
宁赐一时间有些出神,片刻才回答道:“不必了。他身后应当有太子阁暗探,走不远的。”
顿了一顿,宁赐又道:
“逸清皇子的车驾快到了,吩咐下人们准备准备。”
整一整衣冠,对着镜子凝视半晌,宁赐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出了门,登上马车朝闹市中的一条小巷驶去。若非太子阁此刻的暗地跟随,宁赐绝对猜不到斯惟云母子连日收拾行李匆忙离去,居然会隐居在这种喧闹的小巷中。
大隐隐于市。看来斯惟云母子深谙人性弱点。
皇家御驾缓缓驶动,路过闹市区,不明底细的行人纷纷施以注目礼,敬畏的立在一旁瞧着他们的皇太女殿下闲散倚在马车里,眼神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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