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容妃这次没有坚持,只是轻轻低身福了一福,端着那碗汤药规规矩矩退下了。也许不只她自己能看到——昏暗烛光折射下的黑漆漆药汁里,有密密麻麻如同蚂蚁大小的蠕虫在药汤里翻滚着,挣扎着,时隐时现。
“原来,皇帝被容妃下了蛊……蛊虫就在那碗药里。”
屋顶右侧的宁赐缓缓捂住口,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声响。光是想想方才老皇帝喝下这碗满是蠕虫的药汁,她就想吐出晚饭。幸亏云北凌从旁安慰性的拍拍她的手,示意她静下来,她才能屏气凝神,继续看下去。
容妃出去后,送药的那个大太监轻手轻脚推开门,小步趋到皇帝龙榻前,先是恭恭敬敬匍匐到床榻脚下,将头趴得不能再低,这才尖细着嗓子禀报:
“奴才孙忠君,叩见皇上。”
“唔…。你来了。”
头顶处缓缓传来那个苍老的声音,浑浊而嘶哑:“你跟了朕多久了?”
孙忠君闻言,重重的磕了个头,这才毕恭毕敬的回话:“蒙圣上恩宠,奴才有幸从十三岁入宫伺候圣上,迄今正是十九年零六个月七天。”
“你…。记得很清楚。”宇文煌费力支撑起身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甚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孙忠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向前两步伺候宇文煌吐出一口浓痰。黑色的痰液中仿佛有半截幼虫在挣扎蠕动。孙忠君见状,用脚不动神色的将痰盂推开。
“皇上,奴才这就去给您倒水。”
宇文煌喘息着接过那杯水勉强啜了一口,紧接着又是一阵大咳。过了良久他才平静下来,脸色虽然依旧枯黄,可是面颊两侧却泛起了不正常的病态艳红。
“朕记得……你将长兄家的侄子过继了过来?……那孩子叫甚么来?”
孙忠君脸上顿时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连忙恭谨的跪下磕了个头:“回皇上,小犬贱名孙尚贤,今年十二岁了。”
“嗯。十二岁。”
宇文煌若有所思:“年纪也差不多大了……你辛苦伺候朕将近二十年,也算得上是劳苦功高。朕明日……明早便下旨,封那孩子为六品文校官,日后你也好有人养老送终。”
孙忠君一怔之下,登时露出惊喜若狂的表情,感激涕零连连叩头,只差声泪俱下:“陛下……陛下圣恩!陛下皇恩浩荡,奴才替小犬叩谢皇上圣恩……奴才一家纵然是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
听到这句话,宇文煌布满皱纹的苍老面皮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他又咳了两声,这才叹了口气,缓缓地道:
“唉……朕倒是真的羡慕你……还有个儿子能依靠……”
孙忠君仰起满是泪痕的苍老面容,从旁小心翼翼察言观色,斟酌了良久,这才不确定的轻声开口:“陛下是说……?”
“你,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儿了。”
宇文煌似是陷入了沉思,过了良久,又缓缓开口:
“朕还记得,当年朕带兵剿灭云氏余孽,皇后在家,瞒着朕鸩死了李夫人,多亏了你拼死力争,这才留下了李夫人的遗骨……如今只剩下恪儿这唯一血脉,万一哪天他向朕要母亲,朕该如何是好啊。”
他冷不丁的提起了李夫人,又提起了如今身陷囹圄的前太子宇文恪。凭借着孙忠君二十年来在宫中八面玲珑的油滑心思,立即听明白了宇文煌的意思。他当即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朝老皇帝行礼:“大皇子殿下有诸神庇佑,逢凶化吉,皇上不必太过担忧。”
“诸神庇佑甚么的,倒是不可全信……。”宇文煌又虚咳两声,叹道,“到底是亲生骨肉自己给养,朕还记得,太子昔日最喜欢吃的是城东温氏天上居客栈的鱼香肉丝…。也不知道明早上他们还做不做。”
他这句话意有所指。孙忠君当下不动声色躬身下去:“想必太子殿下明早上能吃到那道菜的。”
“嗯。那么朕就安心了。”
宇文煌满意的点了点头:“说来也是朕的错,近来皇城内盗乱频起,就连天牢内也不安生……你也顺便去查查,当日抄太子府邸之时,朕的那个小皇孙……怎么就莫名其妙的不见了……这事儿朕倒是也问过皇后,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你是朕信得过的老人儿,你就下去罢。”
孙忠君恭恭敬敬躬身行礼:“臣告退。”
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到门口时轻手轻脚掩住门,只留下焚香环绕的的内室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如此。”
屋顶上,两个人在窃窃私语。云北凌声音悄悄:“老皇帝叫孙忠君明日假托劫狱之名救走太子恪,安置在天上居客栈……这可大大托付错人啦。”
宁赐轻声问道:“怎的?”
“你瞧。”云北凌微微一扬下颌,示意宁赐朝远处看。果然,只见孙忠君从内殿走出来不远,左右瞧瞧没有人在跟踪,突然身子一闪,刹那间隐没在丛林假山中。过了片刻,居然和另一个女子一同走了出来。宁赐用足目力仔细瞧去,竟发现那女子赫然就是容妃。
“孙忠君早就被容氏收买,所有汤药都是经过他的手,才能送到老皇帝榻前的。”
云北凌微微冷笑着,凝视着远处一左一右渐渐走远的身影:“容氏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不知道李氏家族早就把目光盯上了他们……如果想在太子恪身上动甚么手脚,无疑是死路一条。”
“如此,我们快些回去。”
宁赐微蹙眉头,低低的道:“说不定明日他们便会动手,我们要快些回去布置好,以免误了大事,导致终身抱憾。”
☆、三十四、黄雀在后
次日。天阴有雨。
四皇子府邸中,屋檐角金色的风铃被风吹得叮铃作响。风微凉。
“卿卿,或许你知道这是一种甚么蛊虫。”
后暖阁的小轩窗下,宁赐搁下笔,吹了吹丝绢上未干的墨迹,招呼墨如卿过来瞧:“昨晚上我见容氏女子给老皇帝灌下的药里边有这种小虫子……你可认识?”
墨如卿掩口打了个哈欠,从软榻上懒懒支起半边身子,丈余外隔着矮脚茶几远远瞥了一眼,兴趣缺缺:“蚂蝗蛊,南疆二十六蛊毒里毒性较强的一种。你瞧见的那些虫子已经成年,毒性十分凶猛,老皇帝要是把那些虫子全吃进去,估计也活不过几天了。”
宁赐闻言抬眸:“可有解药?”
“我没有,不过下蛊的人说不定。”
墨如卿索性直起身来,拖着木屐慢悠悠朝前走两步,一只手捏起那张丝绢的边角,高挑一双狐狸眼角打量了那只虫子片刻,嗤笑一声:
“据说南疆现任圣女出身西昆仑道派,怎么的座下弟子居然擅长用蛊……容氏女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求来的蛊虫,没问清楚就敢乱放。迟早有一天,她养出的蚂蝗回头反噬,喝干净她自己的血。”
宁赐怔了一怔:“怎么讲?”
墨如卿秀眉微皱,口气嘲弄:
“乖阿赐,好学是好的,可是这种东西你不学也罢——你只要记得,凡是放养蛊虫的,若是怀着见不得人的心思,最终都不得善终。蛊之一事,原本是南疆女子世代相传,用以惩戒负心郎君的,如今却被用来危害无辜,蛊神在上,只怕也是不满的很,不满的很呐!”
宁赐问:“可有方法解蛊?”
墨如卿闲闲瞥了她一眼,指了指她身上系着的那块血玉配。宁赐不明所以,解下来递过去,只听墨如卿道:“解蛊不难,不过本少爷要拿你这玉佩一用,去阴世间走一趟。多日不下蛊,我也委实有些手痒……待我寻些好玩儿的东西,放到容妃身上。”
宁赐好奇心起,待欲开口,突然间门被一把推开了。
御风雪白的身影携裹着清晨清冷潮湿的雨气冲了进来,语调急速:
“——昨夜三更天牢被劫,典狱官被杀,太子恪不知所踪!”
——
马车快速奔跑在偏远小路上,剧烈颠簸中,宇文恪只觉周身百骸无一处不疼痛,被迫硬生生睁开双眼。昨夜血腥一幕还历历在目,他甚至能惊悚的记得,平日作威作福的周仁还未待反应便死在自己面前,被割下来的人头冒着鲜红的血,圆睁的双眼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自己,
那模样仿佛是地狱饿鬼一般的骇人。
身上伤口还未好尽,他勉强支撑着坐起身,还未稳住,马车陡然一停,他惊叫一声,不受控制朝前俯冲过去。眼见就要重重撞上车壁,突觉后颈一阵大力拉来,将他拉回了原处稳稳当当坐好。惊魂未定之际,只觉门帘一掀,刺目晨光立刻大片大片泼洒进来,映着门口一个笑眯眯的无比慈祥的脸孔:
“殿下醒了?”
过了好半晌,宇文恪这才慢慢平定下来,却仍然呆呆盯着面前人:“孙……公公?”
孙忠君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和蔼可亲:“正是老奴。奉皇上密旨,昨夜假冒刺客从天牢将殿下救了出来,让殿下受惊了。”
宇文恪仿佛没有听清楚方才的话,傻傻反应了半晌,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着:“你……你说,是父皇派人来救我的?”
刹那间,他的心仿佛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充斥着,让他顿时惶惶然,无所适从。从小到大,父皇始终是不冷不热的对着自己,平日难得他几回赞赏。他也始终诚惶诚恐的觉着,自己生母出身卑微,太子之位坐的有名无实,迟早会让给自己的弟弟们,因而从不敢奢望父皇母后能给自己一点好脸色。只求能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就谢天谢地了。没想到……再过几日就是自己三堂会审的时候了,父皇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暗地派人将自己救了出来。
原来……原来还是有人在乎自己的。
可惜,孙忠君接下来的话,却如同一盆冰冷刺骨的水将宇文恪从头泼到脚,使他顿时面如死灰,全身如陷冰窖。
“——不把殿下接出来,怎么能坐实通敌叛国的罪名呢?”
孙忠君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笑的舒适而惬意:“要是殿下罪名不实,这太子之位怎么好递交给皇上心爱的楚王殿下……如今殿下‘勾结同谋’,‘畏罪潜逃’,还‘残杀朝廷命官’……这几条罪名,总算是够了。”
他似乎满意的叹了口气,摸了摸手腕上从普霖寺求来的佛珠:“南无阿弥陀佛……陛下委实煞费苦心。愿菩萨庇佑,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其意表虔诚不可言。
宇文恪如遭雷劈,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瞧着孙忠君从袖中摸出一把雪亮的小匕首,又慢条斯理扯出一小块细绢布仔仔细细来回擦拭着,喃喃地道:
“好啦,时辰也差不多啦!老奴该赶着回去给皇上复命了。殿下莫怕……一下就好。”
他朝匕首上吹了一口气,笑眯眯靠近了宇文恪:“殿下,冤有头,债有主。老奴也是奉命行事。到了下边要是心有不甘……殿下可千万记得找对仇人呐!”
“你——你别过来!”
宇文恪脸色惨白,连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挣扎着想摆脱孙忠君的钳制。无奈气力不足,眼见拿匕首越靠越近,孙忠君狰狞的面容就在眼前,他两眼一翻,堪堪要晕过去之际,一个银铃般的女声突然从车下响起——
“怎么好劳烦公公呢?”
话音突起,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陡然从座底翻身上来,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小女子就站在了他们跟前,手里举着方才孙忠君手里的匕首,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