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座上的男子微微一笑,温煦如春风:“先生言之有理。”略一沉吟后,他踱到紫檀小木桌前,提腕写了一封简短书信,而后盖上了印章。
“劳烦先生,命人将这封信送回国中上将军处,并告之若东齐士兵攻势猛烈,我方不必强守,当退则退。”
黄足歇略有不解,低声询问道:“这也是我们与楚凌君商定的计划?”
“不是。”
那男子微微笑了,轻拂一拂衣袖,仿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玉夫人于云氏皇朝有救命之恩,她的子嗣……楚凌君无论如何都是要扶持的。既然这一战他势在必得,我们如何不做一个顺水人情呢?”
三月初三,必然是东齐历史上最不平凡的一天。
从昏暗的黎明到朦胧的黄昏,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连绵阴雨终于暂歇。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霾中,人人自危。内廷传出消息,老皇帝已经快不行了。百余名臣子们在正殿门口昏鸦鸦跪了一片,鸦雀无声,只有屋檐角落里的色泽暗淡的金铃在寒风中凄惨惨作响。
一更。天色黄昏。
轻轻提起金缕鞋,三两步跨上白玉台阶,容妃伸手掀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帷幔,走进了熏香缭绕的内室。死气沉沉的狭隘空间,伴随着老皇帝高一声低一声的抽气倒噎,鬼魅一般的骇人。容妃却恍若未觉,挥退了伺候的小宫女,她在老皇帝榻前跪坐而下,露出一个妩媚而温柔的笑容:“皇上……今日可觉得好些了?”
出人意料的,老皇帝今日并没有搭理她,只是艰难的喘息着,浑浊双眼空洞瞧着房顶。容妃见状也不着恼,却伸出十指尖尖鲜红丹蔻,掩住嘴嗤嗤的笑了起来:“也是啊,是臣妾忘了……中了蚂蝗蛊的人,还能好到哪里去呢?!”
刹那间老皇帝的双眼瞪大了,死死盯着面前的容妃,喉头发出呵呵声响,模样仿佛十分愤怒。容妃早就料到此刻他的神情,瞧见老皇帝如此惊怒交集的模样,她反而笑得更欢畅了:“皇上那,别怪臣妾狠心,臣妾也是迫不得已啊!”
她径自站起身来,轻移莲步踱到桌前给自己斟了杯茶,悠哉悠哉的啜饮一小口,这才笑吟吟的道:“我好歹也任劳任怨服侍了你二十几年,想不到你终于还是把皇位传给了李家的儿子……你就不知道么?看到诏书上写着宇文凌的名字,我那一刻,真恨不得将你,一点一点的,掐死……”
老皇帝的双眼瞪得越来越大:“你、你怎么会、看到……。”
“还不是全赖您身边的红人,孙公公。”
容妃笑不露齿,无比端庄坐在桌前,双手优雅交叠:“李卿相那个自大狂妄的乡野匹夫,没少得罪过宫里的宦官。一旦他掌权,宦官们还有好日子过么?话说回来,臣妾得多谢您安排的那场劫狱……皇上大约还不知道吧,太子恪临死前也想不通,为什么父皇一定要坐实他畏罪潜逃勾结外敌的罪名,好把太子之位留给皇帝陛下心爱的四皇子殿下?”
刹那间,宇文煌眼眶欲裂,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喷将出来,顿时染红了半边帷幔。容妃的咯咯笑声如同银铃一般清脆动听:“皇上要保重龙体啊!否则怎么能看到我容氏一族身登大宝之日呢?”
“贱人!……。做梦!……”
宇文煌焦黄的牙已经被鲜血染红,狰狞的神色十分骇人:“玉玺……还在朕手里……没有、虎符,你们……你们统统是做梦!”
“玉玺和虎符,就不劳陛下操心了。”
人影一闪,容束侯的身影从厚重的帷幔中走出,手里托着两个明黄的包裹,赫然便是玉玺和虎符。容束侯得意的捻着胡须,声调朗朗中气十足:“陛下!从今往后,你的江山,便由臣下代为打理吧!晋王泽年少英才,堪当大任,想必陛下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混、混账!”
宇文煌大叫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来,不知哪来的力量居然从病榻上一坐而起,颤抖的枯瘦手指死死指着容束侯:“你,你们……你们背叛了朕!……”
被他这一声大叫吓了一跳,容妃下意识后退一步,眼见无恙,这才又恢复了妩媚动人的微笑:“陛下严重了。玉玺所在之处,乃是陛下亲口告诉臣妾的。那虎符不也是陛下委托臣妾保管的?想来这蚂蝗蛊真是个好东西……陛下喝了之后,有问必答,委实是听话的很!”
老皇帝气的浑身颤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把怒火攻心,险些就这么昏厥过去,只是浑浊不清喃喃怒骂着:“你们…。你们不要猖狂!李氏饶不了你们的……朕、在九泉之下,也不会……”
“说其李氏,我差点忘了。”
容束侯突然打断了老皇帝的话,将玉玺和虎符一把收好,转而望向容妃:“娘娘还是快些动手的好。晋王如今率领宫内三千禁军,正与李氏子弟兵对峙宫门,急等着虎符啊。”
听闻李氏已经率兵赶到了宫门,老皇帝眼中刹那间转过一丝惊喜,却在下一刻被容妃的话瞬间打散:“急什么呢?李皇后还在咱们手里,谅他也不敢乱来!”
“还是快些好。”
容束侯微蹙眉,不祥预感又浮上心头:“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的确是有些地方不对。”
突如天降的声音,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炸在众人耳边。还未待所有人反应过来,只见一红一白两道身影从屋梁上飘然而下,立在了老皇帝的榻前。接着,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格格笑道:“你瞧?皇帝,我早就说了吧,你的蛊毒的确是枕边人下的。”
昏暗的灯光里看不清那白衣人的面容,可那一身火红衣衫的男子却如同一抹亮丽火焰直直闯入了容妃眼中,逼得她不得不仔细看——恣意风流的体态,放荡妖孽的面容,高挑入鬓的飞眉冷艳而妩媚,险些看的容妃呆滞住了。还好容束侯刹那间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什么人!敢擅闯皇上寝宫!来人呐——”
“接着叫,书生,你的声音我很喜欢,”墨如卿媚笑深深,“要不是你太老,少爷我真想听听你在床上的表现……”
容束侯一怔,刹那间险些气破了胸脯!
“杀、杀了他们!”病榻上匍匐的老皇帝艰难喘息着,叫喊着:“去!杀了那两个叛徒!给朕把、把玉玺夺回来!”
听着他命令的口气,墨如卿不屑一顾的轻笑出声:“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朕封你做、做护国将军!”老皇帝的气息有些不足。
此时那个白衣人突然轻轻一笑,声音如同出谷黄莺一般的清脆:“护国将军?宇文煌,你可记得当年的云氏皇朝,就是死在你这位护国将军的手上?如今你居然不思悔改,封李卿相为护国将军。你可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城门外的三万禁军,已经全部倒戈改投李氏家族麾下了!”
此言一出,三人大惊,容妃忍不住尖叫出声:“不可能!他们没有虎符,怎么敢擅自调动!”
“——虎符就是件废物。”
墨如卿轻蔑一笑,脚下踩着优雅旋转的步伐,鬼魅一样缓缓飘到容妃前,伸出修白如女子的纤美手臂,缓缓地、却又精准无比地,伸手掐住了容妃的脖子:“军人只服从于强者,虎符是给你们这些没用的废人准备的。”
“放开娘娘!”
一旁的容束侯见状,作势要扑上去,却在下一秒看到面前寒光闪闪的匕首后,硬生生收住了脚步,耳边响起了那白衣少年似笑非笑的声音:“侯爷小心哪——又不是你亲妹妹,做什么赔上自己的性命?倒不如此刻带着虎符玉玺,出门走罢!”
容束侯一怔,旁边险些窒息的容妃已经开始拼命挣扎起来:“——哥、哥!救我啊!——他们骗你的,你走不了的——”
“走罢,带着你的玉玺和虎符,冠冕堂皇的走出去。”
宁赐的声音听起来充满了蛊惑,仿佛真的一样诱人:“我们要杀的只是这女子,跟你没有关系……你尽可离开,从今以后,玉玺是你一个人的,你爱给谁就给谁……容氏家族都是你的了,不必再受这嚣张跋扈的妹妹的控制了……”
“哥哥!哥——”容妃痛苦的挣扎着,拼命叫喊着,“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呐!——咳咳,还有咱们的孩子,咱们的泽儿啊!——哥哥——”
病榻上的老皇帝听到这句话,刹那间瞪大了眼。
“没想到还爆出这么个料?!”
伸手卡住佳人脖子的墨如卿意态闲闲,嘴角噙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可怜的宇文煌,你到底带了多少顶绿帽子?”
容束侯却也怔住了,颤声道:“你……你怎么能说出来……”
“哥哥,泽儿是你的亲骨肉,一日夫妻百日恩呐!”容妃叫的歇斯底里,花容惨淡,“救我……救我!救我啊,求求你!”
任凭她哭得花枝乱颤,容束侯却只是迟疑不定,在瞧见老皇帝阴狠暴戾的目光后,他突地打了个寒噤,终于下定了决心,转向那白衣少年,迟疑着开口:
“……你,当真肯放我走?”
此言一出,容妃怔了一怔,刹那间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不!——不能!你怎么能抛下我?!——你说有福同享啊……。咳咳,泽儿不会放过你的!泽儿不会……咳咳!”
“吵闹的女子!”墨如卿不胜其扰,突然手腕翻转,一颗金黄色闪着微光的药丸被他送到了容妃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下去。容妃一怔,满脸泪痕尚不及收拾,呆呆立在那里,却见那白衣少年冷笑数声,慢条斯理的道:
“这个是自然。我准许你,回到你妹妹兼情人的宫殿里老老实实的等着……要是敢走出来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唰!”寒光闪过,匕首收回鞘中。少年冷喝一声:“滚吧!你这不仁不义的负心郎!”
惊魂未定的容束侯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哆嗦着双腿,没命的奔了出去,对瘫在地上的容妃瞧也不瞧。宁赐见状,慢慢俯下身去,俯视着容妃惊恐绝望的双目,柔柔蛊惑着:
“……还不去追他?他身上有玉玺,有虎符,有你容氏家族的一切一切……。他就在你的宫殿,还不去追他?!”
望着容妃失魂落魄飘出宫殿的身影,墨如卿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阿赐……你这蛊惑人的功夫,可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哪里哪里。”宁赐谦虚微笑,“比起狐狸你来,还是差多了。”
“——你们、你们怎么能、让他走了?!”
背后的老皇帝突然一声暴喝,带着无尽愤怒,“玉玺和虎符还在他身上——”
“嘘——”
宁赐竖起一根手指,微笑着侧耳倾听:“无妨……几日后那些都会作废的。现如今陛下只管养着身体就是了。只要他们兄妹在自己宫殿里,必然是逃不掉的。”
一声清脆的呼唤,门外飘然走进来两个身着白衣金绣的侍女,左肩上皇苏六芒星的标志熠熠生辉:“拜见皇太女殿下。”
“免礼,东云护国将军大人的安危就交给你们了。”宁赐不理会病榻上老皇帝死死瞪着的双眼,语调轻松而愉快,“直到新帝陛下登基之前,你们可要好生照看呐——”
就在此时,一旁随意品茶的墨如卿突然停住了。
漫不经心玩弄着匕首的宁赐也竖起了耳朵。
所有人的声音都静止了。
——远处战鼓咚咚作响,禁军开始进攻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