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边说过,就豪放词来讲,我喜欢辛弃疾胜过苏轼,我不喜欢文人气太重的文章,所以呢,如果我是考官,徐志摩是考生,就他写的那散文,我肯定不会给他及格,要是张爱玲的考卷那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她早年的东西,在我眼里就是小情小调,叽叽歪歪,于是我大笔一挥——不及格!
大家看看,就连徐志摩、张爱玲这样的名家巨匠,落到我这样一个又昏庸又自以为是的主考官手里,不是一样的不及格么!当然了,如果哪位考生事先把我的文章读得很熟,考卷上模仿我的文风,再引用两句,我看了一高兴,虽然他写的有点儿狗屁不通,我还是大笔一挥,给他个九十八分。
所以说,考作文这种东西,判分高低受人为因素影响很大。
如果是考数理化,判分容易,可科举就是考作文(说明一下:古代有些考试还是考理科的),怎么解决判分的人为影响问题?
——虽然做不到绝对的标准化,也要尽可能地向标准化靠拢,这,就是八股文。
所以,我们又有了一个自豪的理由:标准化考试我们中国人早在明朝就有了。八股文一写,按着几个步骤来,开篇写什么,接着写什么,规矩很严,到判卷的时候呢,开篇第一股写得合标准,给十分;第二股写得不好,这十分不给。这样一来,判卷不就更有标准可循了么?当然,作弊受贿什么的不在讨论之列,那是另外的问题了。
至于说到八股文钳制人的思想,嗯,这怎么说呢?
总研究这东西吧,对人的思路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是,这种影响究竟有多大,是不是大到不得了的地步,乃至我们应该把许许多多的罪名冠在八股文的头上?呵呵,我看也未必。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句话可是真理。不怕规矩多,就怕你水平不够。
这就像那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道理类似。好,我还就举写东西的例子来说,八股文规矩再苛刻,也苛刻不过格律诗,可大家看看唐诗、宋词,不是照样一大堆的经典么!
八股文无非是一篇文章拆八个部分,每个部分按要求走,是破题还是收尾,仅此而已,说实在的,没什么复杂的。可你知道格律诗的规矩有多复杂么?学过格律诗的可以略过我这一段不看,没学过的我就让你们开开眼界。
一首律诗八句话,每两句一组,一共四组——八股文不是八股么,这是四股。四股分别也有名字,叫首联、颔联、项联、尾联,还有别名,我就不讲了。这四联中,首联要“起”,就是破题,颔联要“承”,就是承接上文,项联要“转”,就是要从这里开始有转折了,尾联要“合”,就是把整首诗一收,结束。所以,别以为律诗那八句话可以随便写,那全是有规矩的,这个“起承转合”就和八股文的标准如出一辙。
这个话题比较枯燥,我就拿一首好玩的诗来做例子吧。以前有人问我多大岁数了,我就写诗作答,当然,我水平不够,这是按现代汉语的发音写的,要按古音就坏了规矩了:
曾与康梁言变法,又从宣统见亡国。
中原大战识中正,东北危局知相伯。
血泪八年同抗日,囹圄十载渡文革。
而今下岗皆孙辈,转忆崇祯裁驿多。
前两句是“起”,开个头,吹吹牛,告诉你说:我当年亲眼跟着康有为和梁启超折腾变法,又经历了宣统皇帝的亡国。下两句承接上文,说:后来呢,中原大战,我认识了蒋中正,又在东北危难的时候了解到马相伯先生出力很大,是条好汉(这两句需要对仗)。下两句该“转”了,我说:局势突转,日本鬼子打来了,我参加了抗战,一打就是八年,后来运气不好,文革的时候却坐了牢,一坐就是十年,苦啊(这两句也需要对仗)。最后两句一收,我说:到了现在了,看看下岗的这些人,都是我重孙子辈的,这不禁勾起了我的回忆,让我猛然回想起在崇祯年间不是也曾有过大规模裁撤过驿站的事情吗(这件事我前面讲过)?
呵呵,别从艺术角度来要求我,也别要求太严格,拿这首诗做例子就是兼带着活跃活跃气氛,也顺便让大家复习一下崇祯裁驿的故事。我写的也不很严整,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对了,有人算出我到底多大岁数了没有?
好啦,回来再说格律。别急,还没完呐,上边这还仅仅是说了结构安排,还有声音的安排,基本上要具体到每一个字,平声字和仄声字交替使用——一个句子之中要交替用,第一句和第二句要对应着用,第二句和第三句要统一着用,依此类推。然后,颔联和项联必须是两组对偶句,也就是两组对联。用韵更是不能用错了。我这只能简单说说,要说仔细了起码也得几千字。大家看看,就这么八句诗,一首五律一共四十个字,一首七律一共五十六个字,这几十个字里头就有这么多的规矩,比八股文要苛刻出不知多少倍。至于宋词,词在诗的平仄之外还有额外的限制,因为词原本是要入乐来唱的,这就要考虑到唱的时候旋律对用字的影响。比如,我填词在某一句里写了“老树”,这没问题吧,可人家一唱,大家听的是“老鼠”,结果哄堂大笑。我填的这阙词从字面上看全无问题,可一唱就闹了笑话。看看,诗词的规矩厉害不?
可是,那么多绚烂的诗篇不是照样层出不穷么?
规矩限制不住高手。规矩越复杂,高手玩起来就越有趣味。所以呢,批判八股文批判了那么久,回头想想,就它那点儿规矩,就算有害也很有限。
所以,真正所谓钳制思想的或许并非八股文这种文体形式本身,而是对考生们必须以朱熹主义来答题的要求。(这种做法并非朱元璋的首创,早在北宋,科举就实行过统一的王安石主义,早在初唐,唐太宗也统一过李世民主义,而朱熹主义则在南宋末年也被用来统一科举了。)可仔细想想,这个要求也不算很过分啊,明政府也算给了大家一种选择:你要想当官,就要好好学习朱熹主义,就要全部认同朱熹主义,如果你不想学,或者学了以后又不认同,那你可以不去考试、不去当官嘛,又没有谁逼你当官,种种地不也挺好嘛。这就像现代有些大公司会要求被招聘进来的中高级员工必须认同本企业的经营理念,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况且,我们几十年来学生考试、教授搞研究等等,从来都要遵循马克思主义,这难道也钳制了人民的思想了吗?当然没有嘛!
可爱的侵略者
齐人伐燕,胜之。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
齐国攻打燕国,三下五除二就把燕国给收拾了。齐宣王很高兴,问孟子说:“燕国是被我们给打败了,可是,占领不占领它呢?唉,说什么的人都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是,我们齐国和燕国都是超级大国,按说这仗本来不好打,可没想到燕国是百斤面蒸寿桃——废物点心,是包脚布做鞭子——文(闻)不能文(闻),武(舞)不能武(舞),这不,才五十天时间就让本大王拿下了,嘿嘿,我可是半道上捡个喇叭——有吹的了。可这仗赢得也太顺利了,简直就不像是人力能做到的,我想一定是天意。所以呢,如果不占领它,那就是违抗天意,老天爷该不高兴了。孟老师,咱们是半夜里的被窝——正在热乎劲上,是不是干脆把燕国占领了算了?”
孟子说:“如果占领了燕国,燕国老百姓都很高兴,那您就占,周武王不就这么做的么;如果人家不高兴,那您就别占,周文王不就这么做的么。”
孟子接着说:“超级大国齐国去打超级大国燕国,燕国百姓对齐国军队是又送得胜饼,又送得胜汤,这是为什么?还不是想摆脱本国那水深火热的生活嘛。可是,如果等您占了燕国,燕国老百姓发现水比原来还深,火比原来还热,那他们可就又得盼着别人来从您手里拯救他们了。”
孟老师又给我们贡献了一个重要成语:“水深火热”。一部《孟子》,里面单成语就出了不少。
齐国伐燕这件事,到底发生在什么时间,到底是在哪位王当政的时候发生的,这一直都是有争议的。但我们还是一贯的作风,这些事留给专家去玩,我们就从《孟子》的文本出发。
齐国伐燕这件事很有意思。齐国的地盘主要是山东一带,燕国的地盘主要是河北一带,都城大体是现代的北京(在北京郊区),当时叫蓟。燕国常和赵国并提,什么燕赵豪侠、燕赵美女,听上去很有古龙小说的风格。因为燕国和赵国确实常和北方游牧民族交战,有些慷慨豪侠的民风倒也不足为奇。燕国在孟子的时代已经成了“战国七雄”之一,到了燕王哙执政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感天动地的事情。
我小时候听评书,皇帝们也经常自我期许,说什么要做“尧舜之君”。听多了我就好奇,这么多皇帝都说要学习尧舜,可怎么一个禅让的也见不到啊?我当时还想,如果我是皇帝,我就禅让,禅让多好啊,再说,学习人家尧舜不能光嘴上说,得落实到行动上。
后来看历史,才发现真有禅让的——不是被逼禅让,那只是政变的幌子,而是发自内心的、真正把学习尧舜落到了实处的。这位高风亮节的领导就是现在说的这个燕王哙。
单从这一点看,燕王哙可真是个好样的,是万里挑一的高尚人士——虽然实际看上去他更像个糊涂蛋。
燕王哙禅让了,把国君之位让给了大臣子之。想来燕王哙当时的心情一定波澜跌宕,要被自己感动到流泪了。可是,燕王哙并没有把古代禅让的本质、背景、来龙去脉给研究透彻,贸然这一学,还学出问题来了。问题的关键是什么,从现有史料来看,可能该算是被禅让的这位子之不是个好东西,不得人心。后代很多人评论这件事,一般都认为是时代变了,社会结构变了,所以搞禅让已经行不通了,其实我倒觉得,如果是前面说过的姜齐的末代君主禅让给田齐,很可能风平浪静,一点儿事没有——时代一样是变了的,社会结构也一样是变了的,但田齐几代人的苦心经营已经赢得了齐国的人心,这就是成功的关键。而子之不具备这个条件。
所以,这一禅让,燕国的贵族们不干了,所有人都不服气——这不是二百五禅让给二百五么!你燕王哙是二百五,我们也不说什么,谁让你根正苗红,血统在那儿摆着呢,可子之这个二百五从哪儿看都是二百五,什么都不占,凭什么让他当我们的王?——注意:子之如果当了国君,贵族集团也很可能会紧接着重新洗牌,这个牵扯面可就大了。子之美滋滋地往王位上一坐,左边一看,一排吹胡子的,右边一看,一排瞪眼睛的。子之心里发毛,暗想:“可能要出事!”
真出事了。燕国内乱,自己人整自己人,死了几万人。借着燕国乱哄哄的机会,齐宣王大举北伐。整个春秋战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