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宫女立刻拿出痰盂,也许是因为从昨夜到今晨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明宜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捂住胸口,身体朝下艰难地呕吐出一些酸水来。
接连呕了几次,腹内像是有什么乱糟糟,硌得人疼的硬物在翻滚,还是觉得很难受,可她实在吐不出东西了。
郑仲已经在她身边,明宜怕那些脏污的秽物会让他觉得恶心,灌了一口茶水漱口,然后接过宫女递过的方巾。
郑仲半俯在她身边:“没事吧?〃
明宜摇摇头:“没事。”宫女端着痰盂退下。
“朕招太医看看。”
“不用——”明宜想拒绝。
郑仲已经转头示意,无奈,明宜只好轻轻道:“谢皇上。”
一瞬间气息阻滞在胸口,郑仲盯着她几近平静的侧脸,稍后,慢慢坐回原位。
无声的尴尬。
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旁边的周公公看见情势不对,悄声提醒:“皇上,该上朝了。”郑仲点点头,过了许久却还不动,稍后才在起身前加了一句:“朕待会儿再来看你。”
郑仲走后没多久,婶婶急急忙忙地入宫问明宜关于明固的事。明宜的答案只能是摇头。婶婶和明宜相对无言,一声一声长叹之后,婶婶只有一个央求,让她去见见明固。
已有快三个月没见着自己的孩子,任何母亲都无法忍受这种思念。
已经是四月初,雁往北飞,枝头初露。
穿过层层柳条,便达到太子的文华殿前。
这是专门用于太子和各位皇子学习礼仪和诗书的皇府学院,处于皇宫中偏僻的一角,却阵势浩大,门禁森严。
后宫妃嫔无旨不能入内,明宜和婶婶只等在文华殿前的园林处,等着太监把明固传出来。
她们足足等了快一刻钟,明固的小身板才慢慢从柳梢掩映中显出。
明宜已经快有两年没见过明固了。他长高了一些,却仍然是身体羸弱的少年。
一身青衣蓝带,微弓着身子,一直低着头,右袖口震晃,站在她们面前的明固让明宜觉得有些陌生。只有婶婶爱子心切急忙喊出,“固儿……”
十一岁的固儿立定在她们面前,过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显出少年眉宇的稚气与愁闷,声音也像是没有力气:“娘。”
看着明宜:“堂姐。”
“我的固儿……”婶婶的声音带了淡淡的沙哑和哽咽,抱了抱固儿,又摸了摸他的脸,最终还是含泪拿起了他左手空荡荡的袖管。
明固微微缩了一下,却还是止住了。
然而袖子底下的伤口却触目惊心,并不恐怖。因为它只是空荡荡的,在肘部的前一寸处愈合成一个膨胀的肉球而已。
婶婶抬起眼泪已满是泪水,紧紧的抱住了明固,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半个字。
这事发生快三个月了,老爷却还一直瞒着她。直到最后被她偷听到,那时的心情真是心如刀绞……可如今看着,才发现,连心如刀绞也不能算痛。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听着母亲呜咽了许久,内敛的明固眼眶渐渐变得通红,但他强忍着,用单薄的一只手抱住母亲,话音虚弱却显得那么温和:“娘,我没事……”
穿梭在回程的余柳和阳光阴翳中。明宜只觉得感伤无比,拨过镀光的柳条,抬起头看天空,天空蔚蓝如海,白云轻绵。
又是一个春天了,时光如此之快,让人完全无法轻视。
她已经快二十一岁了,而进宫这些年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仍然是妃位,仍然没有孩子,郑仲对她的喜爱也已经快消失殆尽,而那么多日子里她居然连给自己的家族谋取一官半职都不可得。
看着柳条在地面打下的阴影,她太傻太傻了,居然真的会幻想和一个帝王一生一世。她没有能在后宫独当一面,能与帝王并肩管治天下的大智慧,却又偏偏心高气傲得不甘于依附一个男人,任由他摆布,哪怕他是帝王。而她这么长久以来居然没有认识到她根本就没有改变自己现状的能力。
她是多么可笑啊。
紧紧闭上眼睛。
郑仲没有错,是她错了。
郑仲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入夜了,虽然他总是说会早些回来,可他每次都总是要把所有政事处理完毕才会过来,这对于一个有着三千佳丽和无数享受机会的男人,一个万人之上的帝王,是绝对可以引以为傲的控制力。
以前每次他处理政事处理得太晚的时候,总会先让人通知明宜让她先睡。
明宜也通常不会太等他。
可是今日,整个静澜苑却灯火通明,他跨入院口的第一步,就看到明宜站在门侧等候。他大踏步过去,握住她的手,还是有些凉:“等久了?”
明宜微微笑:“没有很久。”
相携入了内室,桌上拜访的饭菜已经被宫女们拿去热了。
明宜倾身给他倒茶:“喝点茶,暖暖胃吧。”
这初春的夜色还是有些寒凉。
有些奇怪她态度的转变,郑仲喝了口茶后,打量了她许久。以前的她妆容都偏素净,可今日却平凡多了几分艳丽,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是明若桃李。
“今日太医看了怎么说?”
“着凉了而已,没什么。”
“那晚上睡暖点。”
“嗯。”
简短的答话,和以前的千百个夜晚一模一样。可他总感觉明宜今天晚上和以往好像很不一样。可具体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或者,就如她现在,目光对视时,会突然朝他微微一笑。
眸中闪映的点点亮光几近秋夜浩渺的星辰。
可这星辰是如此陌生遥远。
“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朕说?”
明宜看着他,愣了一下,摇头,“没有。”
笑意微微凝结,垂下眼睫毛:他还是不相信她,可……那又怎么样?
明宜抬起头又朝他轻柔一笑。
夜色旖旎,紧闭的房门内传出交错的喘息。
坠地的床帏微微晃动,奇怪的感觉一直延续到夜里,今夜的明宜好像特别配合他。以前和她也不是没有过水乳交融的时刻,可……感觉实在太不一样。
不知为什么身体能达到愉悦的顶峰,心里却不能。
终于,喘息一声,郑仲重重伏在明宜身上。平息呼吸许久,他转过头,借着透过床帏缝隙的月光只能看见明宜侧着脸,在这样欢愉的感官中她的面容居然有种陌生的平静。
“看着朕!”他下命令:“你到底有什么事?”
今天的她好让人陌生。
明宜看着他,笑意慢慢提上嘴角,声音在这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柔静谧:“怎么了?”
郑仲也说不出到底怎么了,也许是因为月光罢,他感觉她的脸色好像有点苍白和冷淡,虽然她是言笑晏晏的。
慢慢,他感觉到身下的明宜朝他蹭了蹭,双手扶在他的肩侧,稍后,她慢慢抬起头亲吻着他。她很少这样主动。在很早以前,因为明宜对他的不甚在意,他总是希望她能主动一些,再主动一些。可是今日的主动却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可就算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明宜的主动还是让郑仲感到浑身一阵酥麻轻颤,被她唇吻过的地方简直是有电流击过一样。
郑仲控制不住地压下身吻她。
不知怎么回事,明宜的一个吻好像引起了心内某种狂热的躁动,这种狂热迅速传遍了四肢百骸,继续通通发泄出来。像是过了好几次攀达山巅又不停地往下坠,郑仲却还是不满足,总是无法完全的满足。手探到被子下,想和她十指交握。
她的手指正紧紧拽紧着床单,他掰开她的手指和她交握,她的手心里全是汗。他一边重重地吻着她,一边在她体内冲刺,明宜的呻吟声断断续续从唇齿间传出,直至最后一刻他完全地迸发出来,明宜的手也突然紧紧收缩,叫出声来,简直如同垂死前的挣扎一般。
稍后,他恢复了些许力气。
夏季的夜,把浑身无力的明宜揉过来抱在自己怀里,虽然两个人的身上都是黏腻腻的,可心中的熨帖感却满足得无法诉说。
可是闭眼休息了没多久,他突然感觉到手臂上一阵细小的热流。
黑暗中,他睁开眼睛。
虽然那热流很快就没有了,可是他感觉,在他怀里一动不动的她好像哭了。
郑仲有时候很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两个人难得地一起到达了巅峰,那样欢愉的时刻,为什么她会哭?事实上,到第二日清晨,根本一切如常。
照常的穿衣吃饭,他在她脸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待会儿,朕带你出去走走。”郑仲如此说道。
观察明宜的神态,低头吃饭的她抬起头,静静道:“好啊。”
自从他们闹矛盾以来,他们已经很少这样携手并肩出去散步。
两个人沿着九曲回廊走,六月盛夏,白玉栏杆内的荷花茂盛葳蕤,明红色的鲜艳郁郁朵朵,相互争闹。郑仲不由得想起了那日的夜月游河,“朕应该晚点再带你来。”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明宜惊诧。
对视之后,明宜也想起来,弯了弯嘴角:“能和皇上同游,就是高兴的。”明宜转过头去看荷花了。郑仲盯着她的背。
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她在奉承他。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
正好此时,明宜又回过头,眉目间露出些许轻松和快乐,继续往前走。郑仲默然,另一只手却微微捏紧了拳头。
第30章 回宫(十)
这种陌生的感觉如同往往复复的潮水一般,让人在喘息间窒息。这种遥远随着身体的亲近和相互间的伪装越显得冷落和明白的存在。
时间持续得越长,这种压抑的感觉就越是难受。
郑仲选择不动声色,他想知道,她到底能装到什么时候?而同样地明宜也选择如此,她同样地表现出如同往常一般带着亲热的泰然自若,仿佛那样突如其来的改变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为什么人在有段时期明明觉得相处得越来越难受,却丝毫不肯放手?如果相爱带来的不是快乐和幸福,那为什么我们要选择相爱?
明宜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很快,她会自嘲地笑笑,她仍旧是柔弱的女人,心中所思所想只有男子的情爱,困居在这后宫之中,帝王的宠爱便仿佛是唯一值得在乎和思考的事了。
事实上,她何必庸人自扰,正是因为她对他抱有太多期待和爱,才会如此失望。这种失望不会伤着他,只会伤着自己,她早该想明白的。
可明显的,郑仲完全不这么想。
他只知道,她变了,变得不像从前的明宜,不再那么安静温柔,善解人意,在他面前似乎有了太多隐隐闪闪的小心思,在她那双明净的眼睛里时而犹疑时而躲闪。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穿她,两个人仿佛水中望月,雾里看花般越来越远。如若她只是因为这些日子,他对她的冷淡,对他有些怨意,倒也罢了。可如今的她,竟然跟别的女人一样,这样奉承他。事实上,她根本学不会别的女人那样老练熟悉的,不着痕迹的奉承。她何必突然这样改变自己,他不需要别人的奉承,更不需要她的奉承!
可她居然就这样做了。
虽然牵着手,可两只手之间的接触是那么明显清晰,仿佛就是互相防备的陌生人,每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那两只毫不贴紧的手立刻分开。无端地沉默了许久,沉默并不是最难受的,真正让人难以接受的是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