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他的什么毛病,不需跟总督商量,就可以专折参劾,连个缓冲的余地都没有。所以照这样子,黄宗汉必得设法找个有交情的来接他的任,而何桂清跟他的交情,是没有话可说的。
“是的!我的看法也差不多。”
“但是,”胡雪岩却又提出疑问,“如果上头对何学使想重用,而江苏的许巡抚又要调动,那么,何不将何学使放到江苏,岂不是人地相宜,顺理成章吗?”
“不会!这有两个道理,第一,何学使在江苏常常上奏折谈军务,颇有伤及许巡抚的话,他们是同年,不能不避嫌疑,所以即使上头要派他到江苏来,他怕人家说他上折谈军务,是有取而代之的心,一定也不肯就的。”嵇鹤龄喝了一口酒又说:“其次,江苏巡抚要带兵汀仗,而且目前是军功第一,布政使吉尔杭阿在上海打小刀会,颇为卖力,照我的看法,许巡抚倘或调动,多半是吉尔杭阿接他的手。”
这一番分析下来,胡雪岩就更放心了,何桂清一定会当浙江巡抚,不过日子迟早而已。如果来得迟,对自己不利,但对嵇鹤龄却是有帮助的,因为这一定是中间转一任仓场侍郎,将来在通州验收海运的漕米时,嵇鹤龄可以得到许多方便。
通过了这些,他颇有左右逢源之乐,因而酒兴和谈兴也都更好了,喝得酩酊大醉,方跟嵇鹤龄回客栈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起身,问起伙计,听说嵇鹤龄一早拜客去了,留下话,中午一定回来,要胡雪岩等他。枯坐无卿,而且自己也还要去等周一鸣的消息,以及跟阿巧姐见面,所以决定回金阊栈。他也留下了话,说下午再来看嵇鹤龄。
未出阊门,先去看阿巧姐,跟她略说经过,表示不得不多留一天,这对阿巧姐是好消息,她决定立刻回木读,把她的兄弟去领来见胡雪岩。
“也好!索性都把它办妥当了。不过你一个人是办不了的,等周一鸣回来,我叫他再辛苦一趟,陪你一起回木渎。”胡雪岩说,“回头你也见见我那拜把子的大哥。”
于是阿巧姐又随着胡雪岩回金阊栈,随身带着一大包衣服,其中有她的小姐妹送她的,也有这两天现做的,潘家常年搭着案板,雇着两名女裁缝,按日计酬。除却三节,无日不制新衣。近水楼台,方便得很。
当然,阿巧姐晓得胡雪岩的脾气,不会把人家送她的实新而名旧的衣服在他面前穿出来。新制的衣裙,款式自不如夷场上来得新颖,但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庄重。她索性连头面的修饰都改过了,尽洗铅华,只梳一个极亮的头,髻上插一支碧玉簪,耳上戴一副珠环,陌生人见人,怎么佯也察觉不出一点风尘出身的气息。
就在她在金阊栈刚打扮好,预备饭后随着胡雪岩去见嵇鹤龄的时候,要去看的人,却先到了。胡雪岩引见过后,阿巧姐执礼极恭,使得嵇鹤龄大起好感,当着她的面,赞不绝口。
“雪岩!”等阿巧姐退到里室时,嵇鹤龄忍不住说了,“我略知柳庄相法,这个徐娘老去的佳人,着实有一段后福。”
“这一说,我的做法是对了。”胡雪岩笑道:“看她走几步路,裙幅不动,稳重得很,倒是掌印夫人的样子。”
“不然……”嵇鹤龄忽然停住了。
“怎么不说下去?”胡雪岩真忍不住要追问,“这个‘不然’,大有文章。”
嵇鹤龄想了好半夭,摇摇手说:“不谈了!说出来徒乱人意。反正你‘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无所谓。”
他引用的这句成语,胡雪岩是懂的,意思是放弃了阿巧姐可惜,但也有补偿,这个补偿,自然是从何桂清身上来,由于嵇鹤龄这样说法,胡雪岩也就把未来所能得的那一份补偿,看得特别认真了。
秋收全靠春耕,他觉得就从此刻起,对何桂清还得重新下一番功夫,想一想另外换了个话题,但仍旧是关于何桂清与阿巧姐的。
“大哥!”他说,“有件事正要托你。我想请你写封信。”
“写给谁?”
“何学使!这封信要写得漂亮。最好是‘四六’……”
“你怎么想来的?”嵇鹤龄笑着打断他的话,“你简直是考我。骈文要找类书,说得干脆些,无非獭祭成章,客边何来《佩文韵府》之类的书?”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不懂,但大致猜得出来是为难。胡雪岩也知道对仗工整的‘四六’,不是人人会做,心里倒有些懊悔,贸然提出来,害得嵇鹤龄受窘。
“不管它了!”嵇鹤龄看出他的心思,急忙改口,“你的事,我也只好勉强试一试。你说吧,怎么个意思?”
胡雪岩大喜,“是这样,”他说,“第一,向他道谢,自然是一番仰慕的客套,第二,就说阿巧姐寄住潘家,我欠了人家的情,请他代为致谢!”
“第三,”嵇鹤龄笑着接口,“托他照拂佳人!”
“是有这么个想法,不过我不知道怎么说法?”
“我会说。”嵇鹤龄极有把握地,“我好好想两个典故,隐隐约约透露点意思给他。”
“对!就这样。”胡雪岩半羡慕、半感慨地说,“你们的这支笔,实实在在厉害。小时候读蒙馆,记得读过两句诗:”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当时心里在想,毛笔哪有宝剑厉害?现在才知道有些笔上刻的那句话:“横扫千军’,真正一点不错。”
“也不见得那么厉害!”嵇鹤龄由此想到了胡雪岩的不足之处,“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依你现在的局面,着实要好好用几个人,牡丹虽好,绿
叶扶持,光靠你一个人,就是三头六臂,到底也有分身不过来的时候。“
这句话搔着了胡雪岩的痒处,“着啊!”他拍着大腿说,“我也久已想跟大哥讨教了。而且也作过打算,我想要用两个人,一个是能够替我出面应酬的,这个人有了,就是刘不才,另外一个是能够替我办笔墨的,在湖州有个人姓黄,本说要跟我一起到杭州,后来因为别样缘故,打消了此议。我看他的本事也有限。如今我要跟大哥商量,”他很吃力地说,“这些人,我实在也还不知道怎么用法?”
嵇鹤龄将胡雪岩的情况幻想了一遍,很清楚地看出来他的“毛病”,于是这样从远处说起:“我说句很老实的话,你少读书,不知道怎么把场面拉开来,有钱没有用,要有人,自己不懂不要紧,只要敬重懂的人,用的人没本事不妨,只要肯用人的名声传出去,自会有本事好的人,投到门下。”
接着,嵇鹤龄由“ 千金市骨”的故事,谈到孟尝君门下的鸡鸣狗盗之徒。
胡雪岩一面听,一面心潮起伏,有了极多的启示。等嵇鹤龄谈完,他不住赞叹颇有茅塞顿开之感。
“我懂了!”胡雪岩连连点头,“我这样奔波,不是一回事!要弄个舒舒服服的大地方,养班吃闲饭的人,三年不做事,不要紧,做一件事就值得养他三年。”
“你真的懂了!”嵇鹤龄极其欣慰的说,“所谓‘门客’就是这么回事。
扬州的盐商,大有孟尝遗风,你倒不妨留意。“
胡雪岩不答,心里在细细盘算,好久,他霍地站了起来:“就是这样了!
这一趟回去,我要换个做法。“
“怎么换?”
“用人!” 胡雪岩一拍双掌说,“我坐镇老营,到不得已时才亲自出马。”
“对了!要这样子你的场面才摆得开。”嵇鹤龄又说:“我帮你做!”
“自然。”胡雪岩说,“大哥就是我的诸葛亮。”
“这不敢当。”嵇鹤龄笑了,然后又仿佛有些不安地,“你本来是开阔一路的性情,我劝你的话,你自己也要有个数,一下子把场面扯得太大,搞到难以为继,那就不是我的本意了!”
“大哥放心!”胡雪岩在这时候才有胜过嵇鹤龄的感觉,“只要是几十万银子以内的调动,决不会出毛病。”
“只要你有把握就行了。”嵇鹤龄站起身来,“我回去了。早早替你把那封信弄出来。”
“不是有什么约会,或者要去拜客?”
“都没有。”
“那何不就在这里动手?”
正说着,阿巧姐听见了,也走出来留客,相邀便饭,这是无所谓的事,嵇鹤龄也就答应了。
“不必多预备菜。”他说,“我只想吃一样东西,附近有陆稿荐没有?”
“陆稿荐到处都有。”阿巧姐说,“我叫他们去买酱猪肉。”
“不是酱猪肉,是煮酱肉封口的那东西。”
大锅煮酱猪肉,到了用文火焖的时候,为防走气泄味,用面条封住锅口,那东西虽能吃,却不登大雅之堂,阿巧姐便笑道:“这是卖给叫化子吃的呀!”
“你不管!”胡雪岩知道嵇鹤龄的脾气,这样抢着说:“只叫人去买就是。”
于是话题又转到陆稿荐,胡雪岩与嵇鹤龄有同样的困惑,不知道苏州卖酱肉卤味的熟食铺,何以市招都用陆稿荐,到底是一家主人的许多分店,还是象杭州那小泉的剪刀店一样,真的只有一家,其余都是冒牌?“
“自然是冒牌的多!”阿巧姐说。
“怎么叫陆稿荐呢?这名字题得怪。”嵇鹤龄问,“其中一定有个说法。”
“是的……”
阿巧姐一本正经的讲陆稿荐的故事,是个神话。据说陆家祖先起初设个卖酱肉的小铺子,有个乞儿,每天必来乞讨,主人是忠厚长者,总是操刀一割,割下好大一块肉给他。这乞儿后来就露宿在他家檐下,有一天忽然不见了,剩下一床破草荐。废置在屋角,从无人去理它。
有一次煮肉将成,这家主人发觉还须有一把猛火,才够火候。这最好是用柴草,苏州人称为“稻柴”。稻柴一时无处去觅,恰好拿那床破草荐派用处,谁知这床草荐一烧,锅中的酱肉,香闻数里。生意就此做开了。为了不忘本起见,便题名陆稿荐。
“禾秆为稿。这个名字倒是通人所题。”嵇鹤龄说,“不过我就不懂了,为什么这床草荐能叫酱肉香闻数里?”
“那自然是沾着仙气的缘故。”阿巧姐说,“这个叫化子,不是真的叫化子,是吕洞宾下凡。”
“原来吕仙游戏人间。”
“鬼话!”胡雪岩笑道,“人发达了,总有段离奇古怪的故事,生意做得发达了,也是如此。”
“能叫人编出这么个荒诞不经的故事来,也足以自豪了。但愿后人提起胡雪岩,也有许多离奇的传说。”
“身后的名气我不要!”胡雪岩随口答道,“我只要生前有名,有一天我阜康的招牌,就象苏州陆稿荐一样,到处看得见,那就不白活一世了。”
“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就看你能不能立志!”嵇鹤龄勉励着换帖弟兄。
胡雪岩脱口答道:“立志在我,成事在人!”
“这两句话说得好!”嵇鹤龄大为赞赏,“雪岩,你的吐属,真是大不凡了。”
“大哥,你不要捧我。”胡雪岩高兴地谦虚着。
“不是捧你,你这两句话,确是见道之言。成语所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自己作不得自己的主,算得了什么好汉?象你这样就对了!先患不立志,次患不得人!“
这几句话说得胡雪岩脸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