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胡雪岩说,“我有何学台的名片,可以‘讨夫’。”
这意思是只等阿巧姐一走,哪怕水关闭了,他也要开船。意会到此,她实在不能再逗留了,便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也不留,一面派人上岸招呼周一鸣来接,一面送客。等阿巧人袅袅娜娜地上了岸,船老大油去跳板,正侍开船,忽然周一鸣奔了来,大声喊
道,“慢慢,慢慢!”
胡雪岩就站在舱门口,随即问道:“还有什么话?”
“阿巧姐有个戒指,掉在船里了。”
于是重新搭起跳板,让阿巧姐上船,胡雪岩问她,是掉了怎么样的一个戒指?她支支吾吾地,只是在般板中低头寻找。这就令人可疑了。胡雪岩故意不理,不说话也不帮她找,只站着不动。
他是出于好玩的心理,要看她如何落场?阿巧姐却以为胡雪岩是看出她说假话,心中不快,有意造成僵局,不免有些恼羞成怒了。
于是,她仰起身子站定脚,用女孩子赌气的那种声音说:“寻不着这个戒指,我不走!”说完,气鼓鼓地坐了下来,眼睛偏到一旁去望,是气胡雪岩漠不相关的态度。
这让他诧异了,莫非真的掉了一个戒指?看样子是自己弄错了。因而赔笑说道:“你又不曾说明白,是怎样一个戒指,我想帮你寻,也无从寻起。”
这话道理欠通,阿巧姐便驳他:“戒指总是戒指,一定要说明白了,你才肯劳动贵手,帮我去寻?”
“好,好!”胡雪岩摇摇手说:“我都要走了。何必还斗两句口。”他定神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走,我们上岸!”
“上岸?”阿巧姐愕然相问:“到哪里去?”
“进城。”胡雪岩说,“你的戒指也不要寻了,我赔你一个,到珠宝店里,你自己去挑。”
这一下就象下象棋“将军”,一下子拿阿巧姐“将”住了,不知如何应付?支支吾吾地答道:“算了,算了,我也不要你赔。”
胡雪岩回答得极快:“那也就不要寻了!你就再坐一会儿,让老周送你回潘家。我到了上海,自会写信给你。”
能够再与胡雪岩相聚片刻,而且又听得这样一句话,她觉得也可满意了,所以刚才那种绷紧了脸的神情,不知不觉的消失,重重的钉了一句:“你自己说的,要写信来!看你守不守信用。”
“一定会守。我自己没有空写信,请古大少写,或者请七姑奶奶写。”
“七姑奶奶通文墨?”
“好得很呢!她肚子里着实有些墨水。”胡雪岩说,“我都不及她。”
这在阿巧姐听来,好象是件极新鲜有趣的事,“真看不出!”她还有些不信似的,“七姑奶奶那副样子,不象是通文墨的人。”
“你是说地不够‘文气’是不是?”胡雪岩说:“人不可貌相!七姑奶奶的为人行事,另有一格,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
接着,他讲了七姑奶奶的那段“ 妙事”,有意灌醉了古应春,诬赖他“酒后乱性”,以至于逼得古应春指天发誓,一定要娶七姑奶奶,决不负心。
阿巧姐听得目瞪口呆,“这真正是新闻了。哪里有这样子做事的?”她说、“女人的名节最重,真有这样的事还要撇清,没有这样的事,自己拿烂泥抹了一脸。这位七姑奶奶的心思,真是异出异样!”
“是啊,她的心思异出异样。不过厉害也真厉害,不是这样,如何叫老古服服帖帖?”胡雪岩掉了一句文:“欲有所取,先有所予,七姑奶奶的做法是对的。”
阿巧姐不作声,脸色慢慢转为深沉,好久,说了一句:“我就是学不到七姑奶奶那样的本事。”
那副神色加上这么句话,言外之意就很深了,胡雪岩笑笑,不肯搭腔。
见此光景,阿巧姐知道胡雪岩是“吃了秤砣——铁心”了,再挨着不走,也未免大自轻自贱!所以霍地站了起来,脸扬在一边,用冷冷的声音说:“我要走了!”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只向外高喊一声:“搭跳板!”
跳板根本没有撤掉,而且他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是有意这样喊一声。
阿巧姐心里有数,这就是俗语说的:“敲钉转脚”,将她离船登岸这回事,弄得格外牢靠,就算她改变心意,要不走也不行了。
做出事来这么绝!阿巧姐那一片微妙的恋意所转化的怨恨,越发浓了,“哼!”她冷笑一声,“真正气数,倒象是把我当作‘瘟神’了!就怕我不走。”
这一骂,胡雪岩亦只有苦笑,一只手正插在袋里,摸着表链子上系着的那只“小金羊”,突然心潮起伏,几乎想喊出来:“阿巧,不要走!”
然而她已经走了,因为负气的缘故,脚步很急也很重,那条跳板受了压力,一起一伏在晃荡,她虽握着船老大伸过去的竹稿当扶手,到底也是件危险的事!胡雪岩深怕她一脚踩空,失足落水,瞠目张口,自己吓自己,什么话都忘记说了。
等他惊魂一定,想要开口说句什么,阿巧姐已经上了轿,他只有高声叫道:“老周,拜托你多照料!”
“晓得了!请放心。”周一鸣又扬扬手说,“过几天我就回上海,有要紧事写信,寄到金阎栈转好了。”
二十六胡雪岩到了上海,仍旧在投大兴客栈,行李还不曾安顿好,就写条子叫客栈专人送到七姑奶奶的寓所,请古应春来相会。
不到一个钟头,古应春亲自驾着他的那辆“亨斯美”赶到大兴客栈,一见面叫应了,什么话不说,先仔细打量胡雪岩的行李。
“怎么回事,老古!”
“阿巧姐呢?”
“没有来!”胡雪岩说,“事情大起变化,你想都想不到的。”
“怎么样呢?”
“说来话长。回头有空再谈。喂,”他问,“五哥回来了没有?”
“还没有。”古应春又问:“阿巧姐呢?怎么事情起了变化?你要言不烦说两句。”
胡雪岩不知道他何以对阿巧姐特别关心,便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派人到木渎去谈过?”
“你先不用管这个,只说阿巧姐怎么样了?”
“名花有主,是我一手经理。不久,就是何学台的姨太太了。”接着,便讲移植这株名花的经过,胡雪岩虽长于口才,但经过太曲折,三言两语说不完,站着讲了一刻钟,才算说清楚。
“这样也好!”古应春拉着他的袖子说,“走!去晚了,七姐的急性子,我是晓得的,又要埋怨我。”
“慢来,慢来!”胡雪岩按住他的手说,“我的话告诉你了,你一定也有话,怎么不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的。到家再说。”
等坐上马车,古应春承认曾派人到木渎去谈过阿巧姐的事,但一场无结果,派去的人下会办事,竟连未能成功的原因何在,都弄不清楚。
“我倒比你清楚。阿巧姐吃了一场惊吓,由此让我还交了三个朋友,都是苏州的阔少,有一大笔款子要我替他们用出去。”胡雪岩笑道:“老古,我这一趟苏州,辛苦真没有白吃,谈起个中的曲折,三天三夜都谈不完。”
事情大多,东一句,西一句,扯来扯去,古应春一时也听不清楚,只知道他这趟大有收获。彼此在生意上休戚相关,胡雪岩有办法,他自然也感到兴奋。
转眼间到了七姑奶奶寓所,马蹄声音是她听熟的,亲自下楼来开门,老远就在喊:“小爷叔,你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胡雪岩说:“先告诉你一桩开心的事,你总说苏州的糖食好吃,我替你带了一大篓来,放在‘石灰缸,里,包你半年都吃不完。”
“谢谢,谢谢!”七姑奶奶口中是对胡雪岩说话,眼睛却看着古应春。
“阿巧姐不来了!”古应春轻声对她说,“她也不会姓胡了。”
“怎么闹翻了?”
“不是,不是。你不要乱猜,回头再跟你说。总而言之,可以放心了!”
“嗯,嗯!”七姑奶奶很高兴地拍拍胸。
胡雪岩听他们这番对答,越觉困惑,“老古,”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事可以放心?”
“现在不会‘白板对煞,了,”七姑奶奶搭腔,“大家都可以放心。小爷叔,快上楼来,看看哪个来了?”
上楼掀帘一看,合笑凝睇的竟是芙蓉,胡雪岩惊喜之余,恍然大悟所谓“白板对煞”作何解。
“你是怎么来的?”
“我跟三叔一起来的。”芙蓉说,“一到就住在七姐这里。本来要写信告诉你,七姐说不必,你就要回来的。”
“那么三叔呢?”
“他就住在不远一家客栈。”古应春笑道:“这位先生真是妙人!从他一来,你晓得哪个最开心?”
“哪个最开心?”胡雪岩想了想说:“照我看,只有他自己。”
大家都笑了,“还有一个,”古应春指着七姑奶奶:“她!”
这一说,胡雪岩又大惑不解了,“何以七姐最开心?”
“你想呢?我们这位姑奶奶一刻都静不下来的,现在听了你小爷叔的话,要学做千金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叫她怎么坐得住?刘三爷一来算救了她了,他每天到各处去逛,看了希奇古怪的花样,回来讲给她听,真好比听大书。”
“听大书都没有听刘三叔说笑话来得发噱。”七姑奶奶也爽郎地笑着,“这个人真有趣。”
“来了,来了!”古应春说,“他的脚步声特别。”
因为有此一句话,胡雪岩便先注意门帘下的脚,原来刘不才着的是一双只有洋人用的黑色革履,上了油,擦得闪闪发亮。身上只穿长袍,未着马褂,那件袍子纯黑,非绸非缎,细细看去,才知是洋人用来做礼服的呢子,刘不才别出心裁,做成长袍,配上水钻的套扣,显碍相当别致,也相当轻佻。
“喔!”刘不才先开口,“你总算回来了!人象胖上点。”
胡雪岩先答他的话,忍着笑将他从头看到底,“刘三爷,”他又似嘲弄,又似佩服他说:“你真正时髦透顶了!”
“刘三爷真开通。”古应春也说:“叫我就不敢穿了这一身奇装异服,招摇过市。”
“这有啥要紧?人穿衣服,不是衣服穿人。”七姑奶奶帮刘不才说话,“ ‘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刘三爷这身打抢真叫俏!看上去年纪轻了十几岁。”
这一说大家都笑了,“闲话少说,”古应春问道:“我们是下馆子,还是在家吃饭?”
“在家吃吧!”胡雪岩说,“我不想动了。”
于是七姑奶奶和芙蓉都下厨房去指挥娘姨料理晚餐,胡雪岩开始畅谈此行的经过,因为有刘不才在座,关于阿巧姐的曲折,自然是有所隐讳的。
“照此看来,刘不才来得正好,”等听完了,古应春异常兴奋他说,“五月初七去接陆芝香,就请刘三爷去。”
“是的。”胡雪岩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将来陪他们吃喝玩乐,都是刘三爷的事。何学使经过上海,也归刘三爷接待。”
“好的!”刘不才欣然答应,“都交给我。包管伺候得他们服服帖帖。”
“你这身衣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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