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是真的动气,还是有意做作,来客都大感不安,“三婆婆!”胡雪岩急忙相劝,“这件事怪不得俞大哥!我们也是道听途说,事情还不知道真假,我想俞大哥亦不至于敌友不分。我们的来意,是想请三婆婆做主,就算没有这回事,少不得也要仰仗俞大哥的威名,保一保我们。”
听得这一说,俞三婆婆的脸色和缓了,转眼对七姑奶奶说:“这倒还罢了!我想你师叔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略停一下,她又对客人说道:“既承两位看得起我,武成理当效劳。他心直口快,外面得罪的人多,每每有人造他的谣言,亏得两位贤明,决不会误听人言。事情好办,请两位在苏州玩个两三日,我一定叫两位高高兴兴回杭州。”
胡雪岩将她的话,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心里着实佩服俞三婆婆,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将俞武成意图劫械的一行罪嫌,洗刷掉了。话是从自己口里说出去的:“道听途说”、“不知真假”,即使将来翻脸,要想改口,已是不能。真正姜是老的辣!自己竟糊里糊涂被她骗了一句话去、可以说是这一年多一帆风顺的境遇中,唯一的一次栽跟斗。然而,这个跟斗栽得不能不服输。
“多谢三婆婆,我们不敢打搅了。静听好音!”胡雪岩站起身说:“不过,我们还有句话,实在想交一交俞大哥。等他来了,务必请三婆婆派人给我们个信,我们好当面跟俞大哥解释。”
“都是好朋友,一切心照,何用解释?”俞三婆婆说,“两位抬举武成,我们母子祖孙三代都是感激的。等武成一回来,我马上叫他给两位去请安。”
这几句交代,漂亮之至。胡雪岩和裘丰言,心满意足,但要告辞,却被留住了。
“无论如何,要让我们租孙,尽一点意思,吃了便饭再请回去!”俞三婆婆又说:“看见两位,我倒想起有件心事,还要重托。”
俞三婆婆的话,其实是留客的托词。筵席是早就预备好的,俞家还请了陪客,有些是俞少武的同僚,有些是俞武成的师兄弟。不管是何身分,对胡、裘二人的礼数,都极恭敬。好在胡雪岩长于词令,裘丰言为人风趣,所以很快地都消除了拘束的感觉,快谈豪饮,颇为酣畅。
酒到一半,俞少武告个罪,回到二厅,那里也有一桌丰盛筵席,是俞三婆婆亲自做主人,款待芙蓉和七姑奶奶。这一桌就不如外面那样轻松自如了,主要的原因是,芙蓉被奉为首席,深感不安,过于矜持。
俞少武一进来,先敬堂客的酒。照官称叫芙蓉是“胡姨太太”,他也学
了京里的规矩,将“姨”字念成“亦”子,表示“亦是一位太太”。
敬了“胡亦太太”,再敬七姑奶奶,她跟俞少武是青梅竹马之交,一个叫“七姐”,一个叫“大弟弟”。这一番周旋过后,俞少武才搀着祖母到大厅向官客来敬酒。
在座的陪客都是她的晚辈,胡、裘二人亦以晚辈自居,所以一齐起身离座,再三谦辞。结果由俞三婆婆总敬一杯,然后向他孙子说道:“少武,你要向胡老爷、裘老爷磕头道谢。这两位真正够义气!”
俞少武也已知道他父亲的所作所为,倘或认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所以连声答应着,要来行礼。胡雪岩和裘丰言,自然不肯受这个头。逊席相避,于是俞三婆婆又说话了。
“两位请听我说。我就是这个孙子,如今大小也是朝廷的命官,在我们这种人家,也算荣宗耀祖了。不过,江湖上的家世,跟官场难免合不拢,这是我一直不放心的一件事,总想托个人照应,说实话,官场中也认识几位,不是人家看不起我们,就是自己觉得高攀不上。难得两位赏面子,再说句放肆的话,我也看得两位跟官场中人不同,真正是重情分,讲义气。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把我这个孙子,托付给两位,要让少武磕了头,我才放心。”
这一套长篇大论,旁人只觉得俞三婆婆是特别看重两位贵客,在胡雪岩却听出弦外之音,拜托照应俞少武,实在是拜托回护俞武成。照此看来,俞三婆婆用的心思极深,处处在防备自己这方面会动用官面上的力量来对付她的儿子。有此疑忌存在,总不是件妙事。
为了消释可能会有的误会,胡雪岩不肯说谦辞的话,“既然三婆婆如此吩咐。我们倒不能不老着脸受少武一个头。”他说,“三婆姿,从今天起,少武的事,就等于我自己兄弟的事一样。”
“胡老爷,你的话错了!”俞三婆婆平静地说:“是你侄儿的事。”
“侄儿也罢,兄弟也罢,只当我自己的事!”
“少武!”俞三婆婆极欣慰地说:“你听见没有?还不快磕头!你说想调回来,跟在我身边,胡老爷一定会替你想法子。”
这一说,俞少武更是心甘情愿地跪了下来,胡雪岩也就坦然受了他的大礼。
江湖上重然诺,经此当筵一拜,俞少武的穷通富贵,便与胡雪岩息息相关了。而父子的安危祸福是不可分的,所以俞武成如果遇到了什么难题,胡雪岩由于对俞少武有责任,自然也不能袖手。俞三婆婆这着棋,实在高明,然而也只有胡雪岩喻得其中的深意。
因此,他对松江的消息,特感关心。为了不愿让裘丰言担心,他只好独任其忧,在肚子里默默做功夫,将俞武成的情况,重新作一番深入的估计。
想得越多,疑虑越深,到了第二天早晨,尚无消息,他觉得不能再因循株守,坐失时机了。
于是约了俞少武在吴苑茶馆见面,找个僻静之处,悄悄问道:“你晓不晓得令尊此刻在哪里?”
“大概是在青浦叉袋角。”俞少武说,“不瞒老世叔说,家父在那里有一房家眷,叉袋角又有几家大赌场,是家父喜欢去的地方。我昨天就请人分头去找了,到今天晚上一定会有消息的。”
“我倒要问问你,令尊跟赖某人到底是啥交情?他想动那票‘货色’,
你知道不知道?“
这一问,俞少武的脸色显得异常认真,用一种近乎要赌咒的语气答道:“在老世叔面前,我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我一点都不晓得。家父不会跟我说,我也不便去问。而且我一直在京城里,回来还下到半个月,一共见过家父两面,谈不了几句话。如果我晓得有这件事,无论如何要想法子,劝家父打消了它!”
话说得很诚恳,也相当坦率,胡雪岩觉得跟他谈论,不必象对他祖母那样,要加几分小心,便直抒所感,“这件事,照我看有麻烦。令尊客居异地,手下的弟兄都不在这里,虽然出头来主持,无非因人成事。上山容易下山难,不是凭一句话就可以罢手的。如果脱不得身,怎么办?”
俞少武是现任的武官,当然能够领会胡雪岩所说的话,想一想果然,截掠军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调兵遣将,如何下手,得手以后,如何将这批枪械运交赖汉英?官军派出大队拦截剿办,又如何应付?自然得有一番布置,而入不是自己的人,中途变卦,想凭一句话就撤消原有的布置,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这样一层一层想下来,脸上顿现愁云:“事不宜迟!”他说,“及早劝阻,还容易着手。我马上就到青浦去一趟。”
见他如此果断,胡雪岩深感安慰,不过他的计算到底比俞少武深得多,按着他的手说:“你不宜去!因为虽是父子,到底是朝廷的五品武官,去了容易让人起疑。而且,只要令尊是在青浦,这时候就一定到了松江,你去了也是扑空。”
“那么,老世叔说怎么办,我听命。”
“我想我马上赶回松江去看看。你派个得力的人跟了我去。”胡雪岩紧接着说,“令祖母有什么话交代,最好也由这个人带了去,那就更省事了。”
“是!”俞少武说,“我马上回去告诉我奶奶。老世叔是不是一起到舍下坐坐?”
“不必!”胡雪岩答道:“我先回金阊栈料理,在那里等你的信息。再托你转告七姑奶奶,小妾烦她照应。”
“是,是!我奶奶跟姨太太极谈得来,就请她在舍下玩两天,一切我们都会伺候,老世叔请放心!”
“打搅不安。只有等我回来,再给三婆婆道谢了。”
于是就在吴苑分手,各奔东西。胡雪岩轿去如飞,到了金阊栈,只见裘丰言一个人在那里独酌。裘丰言见他进来,便站起身来说,“你到哪里去了?
刘三爷和老同又不在,我一个人又不敢走开,无聊之极,只有借酒遣闷。“
胡雪岩虽有事在心,但天生是什么忧烦都不肯现于词色的人,便笑笑调侃他说:“没有哪个不准你吃早酒,何必还要想套话来说?”
刚说到这里,只见刘不才脚步轻飘飘地走了进来,裘丰言一见,便趁着酒兴向他这位谐谑惯了的好朋友取笑,“三爷,春风得意?”他说,“我真羡慕,老胡委派了你那么好一个差使。说说看,温柔乡中是何风光?”
胡雪岩昨天派他的差使,是去寻芳问艳,刘不才不辱所命,连走数家,到底访着了一处极出色的妆阁,主政是金阊的一朵名葩。
“你先说,芳名叫啥?”
“你看!”
刘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局票”,黄笺纸印着一个银元宝,只字皆无。
连胡雪岩那样的人,都猜不透他是什么用意?
“我是问那个姑娘的花名,你弄这张纸头给我们看干什么?”裘丰言把局票翻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交还刘不才。
刘不才不接,“你再仔细看看,”他说,“这张局票上就隐着她的名字。”
这一指点,胡雪岩马上就猜到了一半:“姓黄?”
“对!叫做黄银宝。”
“妙!说穿了一点不错。”裘丰言仔细欣赏那张局票,角上有“北京琉璃厂荣宝斋精制”的字样,不由得又夸一声:“似俗而雅,倒也难得。”
“一点不错!似俗而雅。”刘不才抚掌说道,“名字俗气,人倒雅得很,象朵菊花似地。
“那么你就是陶渊明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裘丰言笑道,“昨天晚上采了花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你看得她们太不值钱了。”
“那么昨天一夜不回是借的干铺?”胡雪岩说,“刚刚头一夭肯借干铺,也就不错的了。”
“照这样说,你今天就该‘报效’了!”裘丰言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晚上吃你的‘镶边酒’!我替你看看客人看,老胡一个,俞少武一个……”
“慢点,慢点!”胡雪岩打断他的话,“不要算上我,我马上要到松江……”
这下是裘丰言打断了他的话:“何出此言?”
“是真的。吃花酒的事,摆在一边再说。”胡雪岩略顿一下,毅然说道:“我们先商量正经。”
先是不愿他人分忧,到此地步,已非胡雪岩一个人的力量所能消弭可能有的祸患,因此,他唯有直言心中的顾虑。裘丰言已有先见,经验也多,倒还不怎么样,刘不才从前是纨袴,此刻成了清客的材料,酒阵拳仗,一往无前,但听得这种隐伏杀机的勾当,顿时脸色大变,连黄银宝都置诸脑后了。
胡雪岩一见他这样子,赶紧加以安慰,拍拍他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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