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
“有几件事,必得来一趟,才能料理清楚。其中是一件是云公吩咐的,办得差不多了。”
“喔!”何桂清很高兴地问:“是怎样一个人?”
“德是中上,貌是上中,才是上上,将来体贴殷勤,一定没话可说。”
胡雪岩因为阿巧姐自己看中过何桂清,料想进了何家的门,必然驯顺非凡,所以此时夸下这样的海口。
何桂清当然相信他的话,喜心翻倒,忍不住搓着手说:“能不能见一面?”
“请云公稍安毋躁。”胡雪岩笑道:“几时到了上海,立刻就能见面。”
到底身分是二品大员,不便做出猴急相,何桂清只得强自按捺着那颗痒痒的心,定一定神答道:“天气快热了。炎暑长行,一大苦事,我想早一点走。算日子,也就在这几天必有旨意。”
“这样说起来,总在五月中就可以动身了。”
“对了。”
“那我跟云公暂且作个约定,以五月十五为期,如何?”
“好的。我也照这个日子去作安排。”何桂清又说:“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了。潘叔雅人倒不俗,我们现在常有往来。承他的情,常有馈遗,想辞谢吧,是你老兄面上的朋友,似乎不恭,只好愧受了。”
话中是很愿屈尊交潘叔雅这样一个朋友,而后叔雅对他的尊敬,则从“常有往来,常有馈遗”这些话中,表现得明明白白。胡雪岩的愿意,就是要替他们拉拢,所以听得何桂清的话,当然感到欣慰。
照规矩,他亦还需有所表示,“云公爱屋及乌,真是感同身受。”他拱拱手说。
“哪里,哪里!”何桂清心里在想,真叫“三日不见,刮目相看”,相隔没有多少日子,不想他也会掉文了!虽是尺牍上的套话,总算难能可贵,这样想着,便又笑道:“雪岩兄,曾几何时,你的谈吐大不相同,可喜之至。”
胡雪岩略有窘色,“叫云公见笑!”他急转直下地说:“有件事,想跟云公请教。”说着,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听差。
这是有要紧话说,何桂清便吩咐听差回避,然后由对面换到胡雪岩下首,侧过头来,等他发话。
“我想请教云公一件事,”胡雪岩低声说道,“现在有一批人,一时糊涂,误犯官军,很想改过,不知道朝廷能不能给他们一条自新之路?”
“怎么不能?这是件绝好之事!” 何桂清大为兴奋,“这批人是哪里的?”
问到这话,胡雪岩当然不肯泄底,“我亦是辗转受人之托,来手做事很慎重,详情还不肯说。不过,托我的那人,是我相信得过的。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心想云公是有魄力、肯做事的人,所以特地来请教。”他略停一下又说:“如今我要讨云公一句话,此事可行与否?朝廷可有什么安抚奖励的章程?”
“一般都是朝廷的子民,如能悔过自新,朝廷自然优容,所以安抚奖励,都责成疆吏,相机处理。”何桂清又说,“我为什么要问这批人在哪里,就是要看看归谁管,如果是苏州以西,常州、镇、扬一带,归江南、江北两大营,怡制台都难过问。倘或是苏州以东,许中丞是我同年,我可以跟他说,诸事都好办。”
听得这话,胡雪岩暗暗心喜,“那么,等我问清了再回报云公。不过,”
胡雪岩试探着问:“我想,招抚总不外有官做、有饷领,云公,你说是不是
呢?“
“给官做是一走的,看那方面人数多少,枪械如何,改编为官军,要下委札派相当的官职。饷呢,至多只能过来的时候,关一次恩饷,以后看是归谁节制,自有‘粮台’统筹发放。”
胡雪岩所想象的,亦是如此。只是授官给饷,都还在第二步争取,首先有句话,关系极重,不能不问清楚。
“云公,”他特意摆出担忧的沉重脸色,“我听说有些地方弃械就抚的,结果上了大当,悔之莫及。不知可有这话?”
“你是说‘杀降’?”何桂清大摇其头,“杀降不祥,古有明训。这件事你托到我,就是你不说,我也一定要当心。你想想,我无缘无故来造这个孽干什么?再说,我对你又怎么交代?”
“是!是!”胡雪岩急忙站起来作了个揖:“云公厚爱,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提醒云公而已。”
“是你的事,我无有不好说的。不过,这件事要快,迟了我就管不到了。”
“我明白,就在这两三天内,此事必有个起落。不过还有句话,我要先求云公体谅。”胡雪岩说:“人家来托我,只是说有这件事,详情如何,一概不知。也许别有变化,作为罢论,到那时候,我求云公不要追究。”
“当然。我不会多事的。”
“还要求云公不必跟人谈起。”
“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此事作为罢论,我就当根本没有听你说过。总而言之,我决不会给你惹麻烦。”
“云公如此体恤,以后我效劳的地方就多了!”
这句话中有深意,意思是说,只要何桂清肯言听计从,不是自作主张,他就会有许多办法拿出来,帮何桂清升官发财。
“正要倚重。”何桂清说:“老兄阛阓奇才,佩服之至。前几天又接得雪轩的长函,说老兄帮了他许多忙。我跟雪轩的交情,不同泛泛,以后要请老兄以待雪轩者待我!”
于是由此又开始叙旧,一谈就谈得无休无止。许多客来拜访,何桂清都吩咐听差,请在花厅里坐,却迟迟不肯出见,尽自应酬胡雪岩。
这让客人很不安,同时也因为还有许多事要料理,所以一再告辞,而主人一再挽留,最后还要留着吃晚饭,胡雪岩无论如何不肯。等到脱身辞了出来,太阳已快下山了。
轿伕请示去处,胡雪岩有些踌躇,照道理要去看一看三婆婆,却又怕天黑了不方便。如果回到金阊栈,则出了城就无需再进城,这一夜白耗费在客栈里未免可惜。左右为难之下,想到了第三个去处,去拜访潘叔雅。
不过天黑拜客,似乎礼貌有亏,而且一见要谈到他所托的事,如何应付,预先得好好想一想,仓促之间,还是以不见面为宜。
于是又想到了第四个去处,“喂!”他问轿伕:“有个有名的姑娘,叫黄银宝,住在哪里,你晓不晓得?”
轿伕歉然赔笑:“这倒不晓得了。”
“苏州的堂子,多在哪一带?”
“多在山塘。上塘丁家巷最多。”轿伕建议:“我们抬了胡老爷到那里问一问就知道了。”
一家一家去访艳,胡雪岩觉得无此闲工夫,大可不必。而且就寻到了,
无非陪着裘丰言吃一顿花酒,也干不了什么正经。这样一想,便断然决定了主意,回客栈再说。
一到金阊栈,迎面就看到周一鸣,一见胡雪岩如获至宝,“胡先生,胡先生!”他说,“等了你老一下午。”
胡雪岩未及答言,只见又闪出来一个后生,长得高大白皙,极其体面,那张脸生得很清秀,而且带点脂粉气,胡雪岩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似地,一时愣在那里,忘了说话。
“他叫福山。”周一鸣说,“是阿巧姐的兄弟。”
“怪不得!”胡雪岩恍然大悟,“我说好面熟,象是以前见过!这就不错了,你跟你姐姐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