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不错,要看怎么个看法,什么人来看?”胡雪岩答得极快,“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叫你们二少爷来看,就错了。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这一问,使得朱福年又大受其窘,只得先虚晃一枪:“我倒还不明白胡先生你的话?”
“再明白都没有,五万银子说存恒记,结果存入福记,福记再分四次归还。前后数目不错,起码拆息上,恒记吃亏了。不过,这在我看,是小事,你倒拿我前后的话,仔细想一想!”
他以前说过什么话?朱福年茫然不辨,定定心细想,才意会到他有句话,大有深意。这句话就是:“我看是不错,因为以前的帐目,跟我到底没有啥关系!”
这就是暗示,以前的帐目他不会顶真,但以后他是恒记的股东,帐目便不能说无关,当然也就要认真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提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帐,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帐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清查各处的帐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帐,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也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帐,”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他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福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决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过去的都不必说了,以后看你自己,你只要肯尽心尽力,不管心血花在明处还是暗处?说句我自负的话,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倒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
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胡先生,胡先生!”朱福年激动不已,“你说到这样的金玉良言,我朱某人再不肯尽心尽力,就不是人了。胡先生,我敬一杯,表表我的心。”
说罢,满斟一杯,仰脸饮尽。胡雪岩当然高兴,陪了一满杯,然后笑道:“福年兄,从此我们是一家人了,有啥说啥,不要见外。”
“是的。”朱福年想一想说,“胡先生,以后恒记的跟同兴的往来,只用两个户头,公款用恒记,二少爷私人收支用继嘉堂。我在同兴的户头,决定结了它。”
“结了它也不必。”胡雪岩说,“不必让外头人猜测,以为我们内部生了啥意见。”
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顾到自己的面子,当然乐受这番好意,“是!”
他很恭敬地回答:“我懂胡先生的意思,找机会,我要告诉下面的‘朋友’们,恒记是一家,总要让外头人看得我们上下一心,不敢来动我们的歪脑筋才好。”
“就是这话!‘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方算好汉。”
说到这里,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右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加以东家“弹硬”,所以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 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打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真的‘放箭’他也会着急。”
“当然罗!”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
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事情有点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尽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 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是不是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都没有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
我要吓他一吓,他不照原议买我们的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到,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
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最后似感叹,又似遗憾地说,“当初未曾入典当,自己都不知道是得计,还是失策?因为‘吃典当饭’与众不同,是三百六十行生意中,最舒服的一行,住得好、吃得好,入息优厚,工作轻松,因此吃过这碗饭,别的饭就难吃了!”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爿典当,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业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吗?”
“大致是这样子。不过人材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本典无可位置,另求发展,也是有的。”
“那么,我倒要请你留意,有这样的人,我想见见。”
这表示胡雪岩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地,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 * *朱福年是在第二天跟吉伯特见面的,那是陈顺生来探问运货舱位消息的时候,也正是由东印度公司转来伦敦总公司发出的何以今年的丝,至今未曾起运的质问之时,所以,吉伯特一见他的面,便先追问恒记和裕记两处的货色,可曾运离上海?
“明天就要开船了。”朱福年用英语答说,“吉伯特先生,我觉得我对你有种道义上的责任,必须为你争取最后一个机会。最近商场上有一个大消息,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有?”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恒记的东家,也就是我的雇主庞先生,跟胡雪岩在事业上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胡雪岩的实力并不充足,但他是商场上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主要的是他在各方面都有极好的关系,而且他的手腕十分灵活。这两项就是他最大的资本,他所缺少的是现金,而这个缺点,由于跟庞先生的合作而充分弥补了。因此,我可以这样说:胡雪岩是无敌的,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商场上击败他,包括你吉伯特先生在内。”
“我不需要击败他,我只为我的公司的利益打算。最初是我采纳了你的建议,否则,也不至于有今天的僵局。”
“吉伯特先生!” 朱福年放下脸来问:“你是不是要讨论这件事的责任?”
“不!”吉伯特摇摇头,“那是没有用的。我又不能向你要求赔偿,哪里来的责任可言?你觉得对我有种道义上的责任,足见得你对我还存着友谊,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
听他这一番话,朱福年报之以诚恳的神色,“就因为如此,我要尽我的友谊。”他停了一下,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吉伯特先生,你并没有失败,一切都可以照你原来的计划实现。但你如果错过此这个最后的机会,那么,你的失败不止于这一次,是明年及以后的日子。用最简单的话说:你将不能在上海买到你所需要的丝。”
“照你看,丝价是不是能够减少若干?”吉伯特说,“如果你办得到,
我们当然会付你应得的佣金。“
“不!”朱福年斩钉截铁地说,“决无可能!你应该知道,胡雪岩做生意的精明,是无人可及的,现在他不向你提出延期损失的赔偿,已经是很宽大了。”
“好!”吉伯特终于低头了,“我一切照办,只希望赶快订约。”
订了约,收银交货,胡雪岩如释重负。但经过一整夜的计算,却又爽然若失,自己都不知道为谁辛苦为谁忙。
赚是赚了十八万银子,然而,不过说来好听,甚至于连帐面上的“虚好看”都没有。因为合伙的关系太多,开支也太大。跟尤五、古应春分了红利以外,还要跟郁四再分,付了各处的利息,还要为王有龄弥补海运局的亏空,加上裘丰言和嵇鹤龄那里都要点缀。这一下已经所余无几,却还有开销杭州、湖州、同里三个“门口”所拉下来的“宕帐”,细看一算,除了阜康钱庄的本钱,依旧是一整笔债务以外,还有万把银子的亏空。
万把银子在他当然不必发愁,要愁的是这样子费心费力,到头来还闹了一笔亏空,则所谓“创业”也者,岂非缘木求鱼?
照道理不应该如此!落到这样的地步,总有个道理在内,当然是自己的做法有了毛病。这个毛病不找出来,令人寝食难安。
为此,他虽然一整夜未睡,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但精神有种异样的亢奋,怎么样也不想上床。
到了快中午时,古应春和刘不才相偕来访,一见了面,古应春失声说道:“小爷叔,你的气色好难看!是不是病了?”
刘不才开过药店,对于伤风发烧之类的毛病,也能诊察,当时伸手一探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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