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面的真意,完全是“对人不对事”,意思是“手搀手上街”也可以,“亲热”也可以,只不过不愿“跟你”如此而已。当然,这也算是句反话,有点故意“搭架子”的意味,仿佛暗示着,只要情分够了,无事不可商量。
这就是无意间流露的真情,陈世龙越觉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松,“你不肯跟我亲热也不要紧,”他说,“好在我装得象,叫人家看起来,一定当我是你的亲哥哥。那一来,你还怕什么?”
阿珠想了一会,决定依他的话,但还要约法三章:“我话先说在前面:
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脸,第二,不准你噜哩噜苏,第三,“她略顿一顿,板着脸说:”不准你动手动脚!你答应了,我跟你去。“
陈世龙笑道:“还有第四没有?”
“你看你,”阿珠斜着白眼看他:“刚刚说过,不准你嬉皮笑脸,你马上就现形了。”
这是真的有点生气,陈成龙起了戒心,正一正脸色答道:“好,你不喜欢这样子,我懂了。我决不讨你的厌!”
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对陈世龙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现在“找”到了:这个人不讨厌,而且应该说是蛮讨人喜欢的,这样恩着,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却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陈世龙动心,几乎当时就想违反她的约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软软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个在戏水的顽重大喊:“你们来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这一下把阿珠羞得脸如红布,顾不得陈世龙,拔脚就走,走得象逃。河里的顽童,还在哗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陈世龙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顿,只是顾阿珠要紧,便也拔脚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对面檐下去走。
陈世龙很机警,知道她这时的心境,不敢再跟过去。
尤家快到了,只见她忽然站住脚,微微回头望着,这自然是有话要说。
陈世龙加快几步,到了她身边。不忙开口,先看脸色、红晕尚未消退,怒气更其明显。他心里有些着慌,不知道该怎么说?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迁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劝:“那些淘气的小鬼,犯不着为他们生气!”
“你脸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难听的话……”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红,要掉眼泪。
“不要哭!”陈世龙轻声说道,“七姑奶奶喜欢管闲事,当心她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诫他,不准把刚才这件事当笑话去讲,所以此时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说就好了!”
说完,阿珠转身就走。陈世龙心里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几个“小鬼”搞得糟不可言,这是从何说起?细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够谨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来人往的河边,大诉衷曲,岂不是就不会有这样扫兴的事了?
徒悔无益,为今之计,必须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陈世龙经过仔细考虑之后,还是跟了进去。他在尤家没有象阿珠那样熟,而且尤家虽说江湖上人,比较开通,男女之防,还是很着重的,尽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却不便穿房入户,闯入后厅。到尤家,只是存下个见机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见着阿珠,无论如何要让她知道,为了她恋恋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对他已“另眼相看”,所以当他正在厅上与尤五手底下的人闲谈时,尤太太打发一个丫头来请,说有话跟他谈。
这真是“宠召”了!陈世龙精神抖擞地到了后厅,恭敬而亲热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这样客气的称呼了。”七姑奶奶说道:“你跟我们张家妹子一样,也叫‘五嫂’、‘七姐’好了。”
陈世龙越有受宠若惊之感,而且福至心灵,想起一句很“文”的话:“恭敬不如从命!”他垂着手喊:“五嫂!七姐!”
一面喊,一面眼风顺便扫过阿珠,她把脸转了过去,不知是有意不理,还是别有缘故?“
“世龙!”陈太太开口了,语气平静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点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么说这话?有事尽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买点东西。”尤太太接下来解释,“不要看我这里,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关照他们买点东西,总是不称心,不是样子不对,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气人!我晓得你能干,这一趟特为托你。”
“五嫂说得好。”陈世龙笑道,“只怕我买回来,一样也要挨骂。”
“不会的。”尤太太问道:“东西很多,要开个单子,你会不会写字?”
陈世龙学过刻字生意,字认得不多,却写得很好,便即答道:“会!”
他一说会,七姑奶奶已把笔砚捧了过来,在红木方桌上放下,拉开凳子,还拿手拍了一下:“来!坐下写。”
他坐在东首顺光的那一边,七姑奶奶坐在他对面,左手方是尤太太。还空着上首一个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来坐下,三双眼睛灼然地看着陈世龙手中的那支笔。
他忽然意会了,“这哪里是开买东西的单子?简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
心里不安而又兴奋,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说书先生”常用来表白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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