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有人要见自己,马上召见来人。
进了邓沧澜的座舱,那人躬身一礼道:“邓帅,下官奉广阳吏部秦融主簿之命求见。”
主簿是广阳各部部长之下的主事官员,已然不低。五羊城的吏部部长是太守申士图兼任,秦融对申士图大权独揽,本来就有所不满,现在东平水军大兵压境,秦融觉得事已难成,早就暗中已有离心,昨天的会议上听郑司楚提出此计,认为立功的机会到了,就派这心腹之人借夜色来与邓沧澜联系,密告五羊城动向,身边携带的正是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的计策。
郑司楚在会议上提出,要破北军,唯一可行的便是火攻。但寻常火攻难有胜算,最好的办法便是用飞艇队出击。只是北军势大,这水阵扎得也大,飞艇队的轰击范围却不够大,而且一旦攻击开始,北军定有防备,所以务必要一击成功,所以飞艇队将是自杀式攻击。选派死士,抱着必死的信念,飞艇上装的却不是炸雷,而是桐油之类遇火即燃之物,这样就算飞艇被击落,那些引火之物仍会落到北军头上,再派死士驾驶小艇,混在攻击的舰队当中突入阵中,到时北军营地将陷入一片火海,再无回天之力。
听得这消息,邓沧澜亦是吓了一跳。他打发走了此人,马上召集麾下要将前来商议。当傅雁书听得南军竟有这等计划,亦是怔忡了半晌,好一阵才道:“真是歹毒。”
邓沧澜哼了一声道:“雁书,你觉得此计可行吗?”
傅雁书想了想道:“应该也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只是,这样一来,南军的调度就要精确无比,必须要掐稳时机。否则,仍是一场空而已。”
这样的攻击确是歹毒,但各部的配合极为重要,时机的把握不能稍有错讹。从飞艇上运来的引火之物洒下后,确是无法抵挡,但假如己方用沙土及时将洒下的桐油之类引火之处清除掉,落于水中的油污尽早分割成数片,就算敌人的海上死士冲进来引火,也引不起一场燎原之火。更何况,做这种事是准备了有去无回,就算他们能找到这么多抱着必死信念的死士,这些人也肯定是临时召来,不会是些能手,他们准备了半天,很可能仍要功亏一篑。
邓沧澜道:“我也这么想。”
傅雁书道:“所以我觉得有点奇怪,这种纯然行险的计策,就算会成功,也不无侥幸。邓帅,您说过五羊城的七天将年纪虽轻,却不是易与之辈,难道他们会想出这种计策来?会不会是反间计?”
邓沧澜道:“若是反间计,那他表面上应该提出一个更切实可行的计策来,这计策却未免过于奇了。我也问过了。那人说,此计并不是水战队提出的,而是郑国务卿之子提出来的。”
傅雁书呆了呆道:“郑司楚?”
邓沧澜有点诧异,问道:“你知道此人?”
傅雁书道:“听说过。这个人参加过远征朗月之役,当时很活跃,还被授予二等共和勋章,但后来跟从毕将军远征西原,因为畏缩不前,避战潜逃,事后被开革出伍了。”他顿了顿又道,“如果是此人提出的,倒不是很奇怪了。这人一向在西北陆军,对水战并不是谙熟,可能仅仅生搬兵法才想出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人如此歹毒,竟不把士兵的性命当一回事。”
邓沧澜平生,最不喜那些要动用死士之计。在他看来,人的性命都是最可宝贵的,不把别人的性命当一回事,这种人本身就算不得什么上等人物。而动不动要用亡命之徒来以命搏命,实是玷污了兵法二字。傅雁书受他影响,也是这么想。
邓沧澜道:“你说得倒也有点理。不过,雁书,无论如何,不能轻视敌人。此人虽然不谙水战,但提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计划来,倒也不可不防。何况,秦融只是在会议上听他说过一个大概,并不知晓其中细节。也许,他还有别的补充策略来推进,不能不当一回事。”
傅雁书心下一凛,躬身道:“邓帅教训得极是,雁书知错。”
邓沧澜道:“这样吧,不管是不是反间计,在各船舱顶增设射天弩,然后要各船将压舱的沙包搬上甲板,随时听用。”
海船都有压舱物,一般用的是沙包。因为海船要防人火攻,而沙子正可以灭火,这也是一物二用。沙包平时都放在底舱,因为船只已经停泊在水营中,压舱物的作用已经不大了,若是真个甲板上起火,有可能底舱会被烟火封住,到时再搬上来就来不及了。射天弩则是一种专门对付空中之物的弩箭,和战舰上那些主攻的平射弩箭其实是一种东西,只不过移动不易,改装也很麻烦,而射天弩是防备飞艇这些战具,不能用来对付面前的敌人,飞艇却是共和军的独得之秘,所以射天弩平时没多大用处,设置得并不多。现在要防备敌人的飞艇,势必要将平射弩改装到舱顶去了。好在现在战舰上已有威力大了许多的舷炮,强弩本来用处就不是太大,改成射天弩也不会影响战舰威力。傅雁书听邓沧澜提出的两条都是对付之策,心道:邓帅果然不凡,任叛军的奇计再匪夷所思,谅他们也翻不起大浪来。只是想想敌人这条毒计当真歹毒,假如被他们真个实现,水军舰阵陷身火海之中,确是难办。
秦融所报是真是假,也马上便可知端底。邓沧澜将羽书发出后,心中想着。大统制早就安排在五羊城里的北斗星君接到自己的命令,肯定很快就会发密报过来。
东平水军已在做准备,此时的五羊城里,吏部主簿秦融却是坐立难安。
向邓沧澜告密,是他想了半天才下的决心。但要去告密,终究逃不了“吃里扒外”这个罪名。他正在惴惴不安,忽然听得外面有响动,心想定然是派去的人回来了,连忙要去开门查看。谁知他还没开门,门已先行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两个持刀的汉子。这两人生得极是精悍,一进门,便持刀架在秦融脖子上,押着他坐回椅子里。这一下让秦融完全傻了眼,心道:走了风了?那,邓帅得知了消息没有?
又有几个汉子走了进来,一般持着刀。随着这些人进来的,却是申士图。一见申士图,秦融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想道:完了!完了!
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他实在想不到。秦融自觉这事做得极为隐密,不传六耳,连妻子儿女都不晓得,但申士图竟然这么快就上门问罪来了。他一下子面如死灰,身子不住地颤抖。申士图看着他,不禁微微一笑,轻声道:“秦主簿,恭喜你立下首功。”
这句嘲笑让秦融反倒有了勇气。他挺了挺脖子道:“申太守,你既然已来了,别的话我也不好说了,还请你放过我妻小,他们是不知情的。”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秦主簿啊秦主簿,共和的信念,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一人犯罪,一人当之,不及妻孥,你难道还不知道这点吗?”
秦融听申士图答应不伤害自己家人,却也放宽了心,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行了。请申太守下手吧。”
申士图笑了笑道:“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秦主簿,你在五羊城里资历不浅,也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为什么要叛我?”
秦融虽然不知申士图怎么会如此快就探听明白了,听他这般说,秦融朗声道:“申太守,共和乃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但你竟然要让无辜士卒前去送死,我虽受太守知遇之恩,恕不能认同。”
申士图道:“你是觉得,我准备派出众多死士,以命搏命,求取侥幸之胜,大为不仁是吧?”
秦融心想你还不是这么想,任你再说什么,反正事已至此,索性就硬到底了。便道:“正是。佳兵不祥,不得已而用之。但要士兵以明知是死路还要去送死,是为不仁,那是独夫民贼,人人得而诛之!”
他已抱定了死念,也再不退缩,干脆破口大骂了。申士图却不说话,待他骂完了,才摇了摇头道:“可惜,可惜。你是想错了。”
秦融一怔,问道:“想错了?”
申士图笑道:“这条计策,名谓瞒天过海、香饵钓鱼。会议上郑将军提出的那个计划,其实便是香饵。你本来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却不够聪明,一口把这香饵吞了下去。”他看了看边上那持刀的汉子,沉声道:“断土,将秦主簿押入天牢,战后再行处置。此间人等,一律不许出门。”
那侍卫断土答应一声,押着秦融出去。一路上防备他说话,给他嘴里塞了团布,手脚也已绑了起来。秦融的家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全都吓得不住发抖,不敢出来。申士图又看了四周一眼,这才出去。
门外,停了两辆大车。申士图进了自己的车,车中郑昭已然端坐于内。见他进来,郑昭道:“士图兄,将秦融拿下了?”
申士图叹道:“郑兄,你真是明察秋毫,果然是他。”
郑昭心想若不是他就怪了,嘴上却道:“好在此人手脚倒也麻利,我还有点担心他权衡之下,不敢送出信去。”
申士图道:“其实,也难怪秦融他。郑兄,我若不知这介令郎设下的计谋,也不会同意此计。”
郑昭道:“所以也不能多责怪他。士图兄,你准备如何处置?”
“我想,若我们输了,他在牢里就成了对面的功臣。若我们赢了,到时虽不能用他,但还是把他放了吧。”
郑昭点了点头道:“士图兄果然仁心。其实我倒觉得,到时再用他也不妨。”
申士图道:“这事以后再说吧。”他顿了顿,又道,“郑兄,你觉得令郎此计,到底有多少把握?”
郑昭笑了笑道:“不是我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这些年轻人,就放手让他们一搏吧。余成功已是暮气沉沉,难堪大用,而这些年轻人却有闯劲。大江之浪,后浪推前浪,总有一天他们要赶到我们前头去。共和大业,都着落在他们身上才是。”
申士图也笑了笑道:“是啊。算起来,要多谢郑兄给我生了这般出色的一个女婿出来,哈哈。”
郑昭脸上虽然也有点笑意,心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忐忑。郑司楚此计,的确极是高明,但邓沧澜殊非弱者,最终能不能成功,仍是一个未知数。虽然第一步的欺招已经顺利放了出去,邓沧澜是否上当却还不知道。好在消息马上就会传来,这第一步是否成功,也马上就能知晓。
他们刚回到府邸,派去打探消息的细作已前来禀报,说东平水军连夜从底舱搬运沙袋上来,船上工匠也在连夜改装弩箭。这一步,正是郑司楚真正计划中提出来的。郑司楚说,邓沧澜雷厉风行,出手极快,一旦知晓,肯定马上就会实行。
有朝一日,当邓沧澜发觉自己实是中了郑司楚之计时,他会怎么想?
郑昭心里想着,嘴角已浮出一丝笑意。
水军第一名将邓沧澜,并不是绝对不可超越的。邓沧澜,你很快就会知道,五羊城再造共和的少年英雄们给你布下的这个圈套的滋味了。但心里这么想,他仍然在心底对自己说:不可大意,千万不可大意。
第一步虽然成功了,实是有赖于自己的秘术。己方的动向,自己能够明察秋毫,但对方自己却无法知之了。他想起郑司楚常说的一句话:“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他们带走秦融不久,一只飞鸟从五羊城里飞出,直向海上的东平水军驻地飞去。
那正是潜伏在五羊城里,一直监视申士图动向的北斗星君发出的。这封羽书上,带着一条极端重要,或者说,他自以为极端重要的情报。
秦融被捉拿,但派出之人并未被捉,显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