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哭越是伤心,终于,身后的众将也都哭出声来,一时间尽是愁云惨雾。
真是假惺惺。郑司楚虽然随众跪倒在地,但他心中却这样想着。丁亨利在日,与他最为交好的是三帅邓沧澜与第一上将军魏仁图两人,何况毕炜镇守西靖城,一年都难得见到几次。但听毕炜这等哭法,几乎要让人以为丁亨利与他实是莫逆之交了。
毕炜,好用计而不善用计。他记得父亲这样说过,所以父亲要他去跟随毕炜。毕炜也知道自己的弱点,所以颇能礼贤下士,听从参谋意见,在毕炜军中应该更有发展的前途。现在毕炜这条收买人心之计虽然不能说不好,可未免也做得太过了,以至于有造作之嫌,不知道底细的人也许会被他瞒过,但知道丁亨利与他真实交情的人却一定明白真相。
他正在想着,毕炜忽然高声叫道:“丁兄,毕炜誓要为你报仇。不应此誓,有如此指。”他忽然拔出腰刀,一刀向自己的左手尾指斩去。毕炜的刀名叫镇岳刀,是一柄吹毛可断的宝刀,他出刀又极是突然,旁人还没回过神来,他一刀已过,尾指立时齐根削断,鲜血四溅,将他的左袖都染得红了。
毕炜这一举动又将旁人都惊呆了。他的一个幕僚快步上前,掏出一块纱布来给他包上了,叫道:“毕将军!”
毕炜疼得脸已煞白,嘴唇都没了血色。虽说战场之上受伤乃是常事,毕炜受过的伤远较此为重,但他到底已是个老人,而这些年承平日久,这疼痛他也有些受不了。他一边让那幕僚给自己包扎,一边高声道:“诸位将军,丁元帅是被西原叛贼妖人以妖术蛊惑,以至于叛国而逃。毕炜誓要扫平叛贼,为丁元帅报此大仇!”
他挥刀断指,所有人都已惊呆了,周围鸦雀无声,毕炜虽然说得也不是太响亮,但这话还是声声入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等他说完,所有将领全都站起身,喝道:“誓为丁元帅报仇!”
毕炜的手已经包好了。他将断指放在木盒之上,道:“全军听命,麾师西进,荡平残寇!”
所谓“西原叛贼”,是一支前帝国的残军。那支残军原本割据共和国西疆的朗月省已有多年,几年前就是被毕炜与第三上将军方若水攻破,残部再次西逃出境,进入极西的西原,从此声息皆无,只怕已是在那里苟延残喘了。西原地广人稀,很久以前曾臣服于中原王朝,但此地毕竟离中原太远了,派军驻守实是得不偿失,所以早就已经脱离。此时众将心伤丁亨利之死,对这支死而不僵的叛军更是恨之切齿,群情激奋之下,齐声喝道:“遵命!”
他们这支部队有五千之众,西进至此,离西原已不足千里。行军一月,当能抵达。西原道虽然贫瘠偏僻,可是毕炜在西靖城经营多年,屯兵垦荒,沿途设堡,因此补给线畅通无阻,也完全有了西征的条件。这些将领中有很多都参与过两年前的朗月省之战,本来觉得那支残军已成疥癣之疾,不足为虑,听得丁亨利竟是因为中了这些人的妖术而死,却是愤愤不平,恨不得立刻将那支残余的叛军斩尽杀绝。
令已传下,拔营西进,那些点数运营之事,便是由郑司楚和程迪文这些参军负责了。虽然毕炜一军向来严整,但一时间也乱成一片。程迪文和郑司楚夹杂在另外几个行军参谋中,分派调度,忙得不可开交。
毕炜下令,向来雷厉风行,而那些行军参谋全都颇有能力,忙了一阵,全军拔营启程,已是井井有条。先锋营和工营在前开路,中军在中间,后军殿后,又要分派军使责令沿途屯军堡补充草料食水,这些事一丝不苟,分毫不乱。等全军进发,程迪文和郑司楚走在中军后方,程迪文叹了口气,道:“毕将军果然是要西征。”
出发时程迪文就有些怀疑,如此兴师动众地追杀丁亨利,未免有点异样。他隐隐就觉得毕炜真正目的是要继续向西,现在当真有点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郑司楚轻声道:“是啊,你猜对了。毕将军这条苦肉计也用得高明。”
“苦肉计?”程迪文一怔,“司楚,你也别太疑神疑鬼了,苦肉计不至于要削掉自己的手指。”
郑司楚点了点头,喃喃道:“也是。”
毕炜这条苦肉计未免太过了。削去尾指,固然并不严重,毕竟不是无关痛痒,所以众将纵然有对毕炜斩杀丁亨利不满的,却仍被毕炜说动,将愤怒指向那支帝国残军了。不过郑司楚心中洞若观火。毕炜断指之时,他也吃了一惊,但当那个幕僚马上掏出纱布来,他也立刻心头雪亮,这还是一条苦肉计。纱布又不是什么必备之物,何况也不是一个幕僚应该携带的。可是那幕僚在毕炜一断指就即刻取了出来,说明毕炜早就有了断指的准备,才会让手下准备好。这也是毕炜好用计而不擅用计的一个表现吧,可是,毕炜的这些话,真的仅仅苦肉计吗?他也有些茫然。也许,毕炜心中也已对征战有了厌倦之意吧,最大的可能就是此战结束,他要借着这个名头挂冠退伍了。
在毕炜这个一生都在厮杀的名将心里,也会有这等想法么?他摇了摇头,看着身前身后连绵不断的队伍。
不管怎么说,战争又要开始了。己方固然兵精粮足,准备充份,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郑司楚有些不安,毕炜此时也不见得坦然。他在中军大车之中,一边啜饮着一碗鸽肉汤,一边听着面前洪修光禀报追杀丁亨利的详情。
鸽肉性温,补血益气,受伤后喝一点,大益伤口愈合。虽然要激发士气并不是一定要用到断指这种极端举措,可是当他接到大统制的密令后,还是马上就打好了这个主意。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战了。他想着,心里却没有半分欣慰。陈忠,你我命定将要做最后的交锋。
陈忠和曹闻道,是五德营的残存的两大统领。朗月省一战,曹闻道战死,陈忠的女儿陈星楚,五德营后起的统帅也被自己斩杀,可是陈忠却还是带着一些人逃了出去。陈忠的勇力固然名震遐迩,可是当初盛极一时的五德营五统领中,毕炜最不畏惧的就是这个五德营信字营的统领了。
假如没有旁人辅佐,没有五德营互相接应,信字营无非就是一些只会凭蛮力冲锋的乌合之众。可是在五德营里,这支本来不足为惧的军队却成为一支同样令人闻风丧胆的精兵,五德营统帅之才,当真是旁人所不能及。只是昔年五德营五大统领,帅才杨易,智将钱文义和廉百策早早就倒下了,勇猛而不乏精细的曹闻道也逃不过两年前朗月省一劫,偏生这个一勇之夫,没什么统领之才的陈忠成了漏网之鱼,恐怕天意也是真的存在吧。不管怎么说,陈忠那个颇为统率才能的女儿也已被杀,军中剩余的精英几乎在朗月省一战丧尽,就算陈忠再勇猛,他一人又能抵挡几人?何况西原地处两河之间,号称“河中沃土”,一马平川,连当初他们盘踞在朗月省的天炉关那种天险也不存在,以陈忠的性子,一定会狗急跳墙地出来硬拼了。更何况,在天炉关时他们还有两门巨炮,对守御极是有效,在西原连这点优势都没有,就算自己与陈忠易地而处,也唯有作死拼一途吧。
可是,不论从哪方面来看,陈忠都是难逃败亡的结果,毕炜还是有些担心。他是个军人,也只知一刀一枪干起,只消上头能信任自己就行了。所以当初邓沧澜胁裹他叛离帝国,投归共和军时,他也并没有反抗。这些年来,大统制对自己不薄,虽然没有列名三帅之中,但任用之重,还在邓沧澜之上。不管此战得胜归来能不能拜帅,但自己共和第一名将之号,必将永垂史册。
以前行军,毕炜都是骑马,但这些年他也觉得自己的筋骨已远不及以前,经不起长时间的鞍马劳顿了,所以备下了这辆八马大车代步。这车十分宽大,足可以坐十来个人,在前线有紧急军机会议,这辆车也可以代替中军帐。不过,现在这车中只有洪修光笔挺地坐着。
“……丁亨利被我们追上,马匹尽被射杀,再也无法逃遁。末将要他归降,丁亨利见大势已去,只得自尽身亡。”
毕炜叹了口气,道:“自尽也好。丁元帅当世人杰,终不肯死于旁人之手。这些人,都是这样的。”
洪修光听毕炜在私底下仍然称丁亨利为“丁元帅”,不由一怔,有点迟疑地道:“丁元帅弄到了三匹马,有可能是沿途戍堡中得来,是不是……”
“算了,”毕炜摇了摇手,“丁元帅威望之重,受士兵爱戴,就算戍兵暗中放水也是人之常情。现在事已过去,此事就当不知道吧。”
洪修光心头一凛,站起来道:“毕将军仁厚。”
毕炜笑了笑,道:“坐下吧。就算商君广,跟了我那么久,从没跟过丁元帅,连他不也有放水之心么?”
洪修光本已坐下,此时又站了起来,道:“毕将军,商将军虽然微露此意,却并没有付诸实行,还请毕将军网开一面。”
“我不是要怪他,这也是他的一点仁心,不会责罚他的。只是,将来冲锋弓队就由你来统领了。”
洪修光忽地站直,道:“毕将军,商将军之才远在末将之上。虽然他犯了些小错,还望毕将军原谅这一次,末将仍愿行辅佐之职。”
毕炜看着他,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半晌道:“修光,你也不必小看了你自己,要统领冲锋弓队,你的才能绰绰有余。不过既然你坚持,这样吧,从今日起冲锋弓队队长不设正副,只设左右,你为左队长,商将军为右队长。”
共和国尚左。设左右职的,一般左职就是正职。像六部中的左右侍郎虽然职权完全一致,但一旦尚书有缺,由左侍郎递补接任,那是不成文的规定。毕炜这样说法,其实仍是将洪修光提拔为正职的意思。听毕炜这样说,洪修光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毕炜喝了口鸽汤,忽然又轻声道:“丁夫人和丁公子的事都办妥了么?”
洪修光已坐了下来,他也压低了声音道:“末将已命心腹之人将丁夫人母子送往狄人处了。”
“那人靠得住么?”
“等如末将本人。”
毕炜点了点头,道:“要他转告丁夫人,丁公子长成后,不要习武,再不要从军了。”
洪修光面上一阵黯然,低低道:“是。”
毕炜忽然长叹了一声,“假如此战我有什么不测,丁夫人母子还要你照顾了。”
洪修光没想到毕炜会说出这等话来,他吃了一惊,正要说什么,毕炜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丁亨利生具异相,金发碧眼,十分引人注目。他成婚很晚,现在儿子也只有四岁。那孩子虽然头发是黑色的,但眼珠却与丁亨利一般为碧色。在雾云城,这副相貌仍然很让人注意,但狄人中有很多也是碧眼,在那里应该不太会惹眼了。假如不出这种事,丁公子长大后纵然不能出人头地,至少也在常人之上,可是将来却要泯然于狄人之中了。想到这些,毕炜就觉得有些颓然。大统制密令,自丁亨利以下,跟随他出逃的随从统统斩杀,一个不留。毕炜也不知道一向不折不扣地执行大统制命令的自己为什么也动了恻隐之心。丁亨利威望极高,共和国众将对他全都仰慕之极,大统制让与丁亨利没什么交情的自己来追杀,也是基于这个考虑,所以大统制肯定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放了丁夫人母子一条生路吧。
不管怎么说,丁兄,将来九泉之下,我总也有面目可与你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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