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君……”负愚世子三角眼微动,口中嗫嚅道。
“莫要再唤本君父君!”鬼侯猛一拍桌,我被惊得抖了一抖,张了张唇,却忽又记起梵经中的一句话:说多是错,多说是劫。
思量一瞬,我旋即打定了主意——对于此事,不发一言。
然,本上仙好歹是个事主儿,是个王后,是人苍玄君的老婆,我若不开腔嚎上几句替我夫君助助威,岂非失了体面?
思来想去,我咬咬牙——既是左右为难,那本上仙便打坐好了,如此这般,总不会出错的。
我正凝神,却听得那鬼侯又朝负愚世子怒喝道,“你如今本事不小啊,色胆包了天,竟轻薄了荆和王后,本君断断不敢再为你父君!”
“……”我抽了抽嘴角。
听巨鹿某人精清素姑姑说,这桐朔鬼侯虽说平素里爱拍马了些花里胡哨了些,可亦不失为一个忠义之臣,如今自家的儿子调戏了他君上的老婆,想来,这鬼侯心头断然是好受不了的。
只是——本上仙左不过便是被占了几句口头的便宜,那七世子其实连本上仙的头发丝儿都还未碰着,这轻薄来轻薄去,似乎是说得重了些。
“……”苍玄帝君仍是不作声,只眸光淡淡扫了我一眼,一双清寒星眸中隐含阴骛,直瞧得我一震发怵,只得清了清嗓子继续打坐。
“父君,君上,此事另有隐情!”
方此时,那挺直了腰板的开题山山主鸢丘姑娘发了话,一时间大堂之上的数目齐齐望向了那颇有几分气节的世子夫人。
“住口!鸢丘,你一向甚识大体,此事断不可再为这不忠不孝的东西护短!”鬼侯一声厉喝。
“世子夫人方才所言,”苍玄帝君凉凉开口,眸光甚不经意地又朝我瞄了瞄,缓缓道,“孤倒是想知道是何隐情。”
东皇家的种终究是东皇家的种,远古龙族终究是远古龙族。苍玄那厮甫一开口,这大殿之上便即刻一丝儿人喘气的声儿也闻不见了。
“……”我心头略宽,心道这鸢丘姑娘虽说那时气得过了些,却到底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说来,饶本上仙这个事主不便为那世子说情,可这鸢丘夫人方才是将“世子戏王后”一事从头览到了尾,她只消将实情说出,再冲苍玄君辅以几句铿锵有力的马屁,想来这事儿也便能做个小结,小事化无了。
“君上,”鸢丘一双眼眸坚毅凛然,道,“世子那时并不知晓姑娘是轩辕家的荆和上仙,但凡是神族中人,入了鬼州冥府便会被瘴气掩去一身仙泽,君上定然知晓。且那时……”
话至此,鸢丘姑娘却骤然住了口,眸光甚为耐人寻味地朝我望过来。
“……”我这厢正端着身子正经八百地打着坐,心头不解却又不便相问,只得回了个颇为高深莫测的眼神。
“……”谁知鸢丘得了我的眸光,却脸色大变,讪讪地垂下了臻首,一张略有几分圆润的俏脸渐渐泛白。
“……”我眼角一抽,瞬时无言了,只默默伸手端起案上的茶碗掩了面——
莫不是以为本上仙方才的眸色是在威胁她么?
唔,可本上仙有何缘由威胁她呢……我甚不解。
我这厢正佯装品着茶,苍玄帝君却已似乎瞧出了些玄机,便只听那东皇公子很有几分耐听的嗓音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响起,“有孤在此,世子夫人无需顾虑其它人。”
说罢,那厮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我,我流着冷汗冲他微微一笑,继续品茶。
随后便听得那鸢丘道了声诺,复而方才缓缓道,“王后此前,分明同世子说她的夫家年纪颇老了些,容貌较世子也差了些。可这四海八荒,上穷碧落下尽黄泉,谁人不知将将七万岁有余的苍玄帝君乃是三界第一美男子,这年岁虽说不小亦算不得颇老,王后这番说辞,谁人又能晓得她的夫家竟是君上您呢!”
……
一室之内寂如死灰。
我端着茶碗,起先一愣,再便是一惊,随后便是一抽,最终面上归于一派的从容淡漠一如遁入了三十六天,只分外端庄地放下了茶碗,抬起左手扶额。
刚正不阿的鬼侯桐朔愣了神,木木然望了望自家儿子,又望了望自家君上,颤抖了一张老脸皮。
一直端着看戏品茶的悠闲姿态坐在本上仙身侧的苍容公主一口茶水喷出丈远,她朝那跪在地上的猥琐世子打望了一番,又朝主位上的某帝君打望了一番,一张面容瞬时颇有几分扭曲之态。
直到时隔多年之后,本上仙思及那时我心头生出的念想,便只隐约记得一向在外人跟前甚识大体甚懂礼数甚为端庄的本上仙,在心头骂了句娘。
而那时毕竟不是多年之后,那时是在鬼州冥府,是在人鬼侯的府
上,是在审“世子戏王后”这桩事。
于是,本上仙便听见了苍容公主爆发出的一阵猛烈咳嗽,还夹杂了几丝强忍的笑意——
“咳咳咳……哈哈……咳咳咳……哈……咳咳……”
“……”本上仙颇为从容地抚了抚苍容公主的背,替她顺了顺发,抚着她的鬓角满面慈母光辉,怜惜道,“你这孩子,这般大了怎地还跟个小娃娃一样。”
“咳咳……”苍容公主见我这般形状,甚为惊恐地朝我望了一眼,又朝主位方向望了一眼,最后又望向我,讷讷道,“荆和嫂嫂,王兄正望着你呢……”
“唔,我晓得。”我淡定颔首。
“咳咳……”苍容又咳了声,一张艳丽面容涨得通红,“荆和嫂嫂,王兄正阴着脸望着你呢……”
“唔,我晓得。”我仍是淡定颔首。
“……嫂嫂……”苍容猛然执了我的手,正色道,“嫂嫂,王兄的神色甚是可怖啊……”
“……”我颇淡然地又颔了首,脑中却忆起了一事,蓦然便对今日之事以及今日之前今日之后的种种事寻得了个甚为合乎情理的缘由——
听空桓老管家说,本上仙的母神怀着本上仙的时候因是二胎,故而身子忒虚,甚是畏寒,父君为了给母神暖身子,便差了个小仙倌儿砍了一株树烧火烘屋。然而甚为不幸,父君所托非人,那小仙倌儿显是个没见识的仙倌儿,砍的那树正是前些时日梵天弥勒佛赠与司命仙君作他十四万岁生辰贺礼的一株菩提……
由此观之,司命叔伯对本上仙蓄意报复,实是情有可原。
“不知者无罪,不过负愚世子到底是冒犯了王后……囚从长老在忘川边上守了数万年,孤家寡人很是孤苦,世子便到忘川去给囚从长老做个伴吧。”
我闻见苍玄帝君沉声道,那声果真是沉得很了,直沉得本上仙甚没出息地抖了双肩。
“谢君上大恩——”
我复又闻见鬼侯桐朔颤着声哆嗦应道,心头却又有了些许平复——从前只道是本上仙忒没出息经不起吓,如今看来,这苍玄帝君沉下嗓子道句话,应是个人都是要抖上一抖的吧。
“唔,”那龙崽子君淡淡应了声,又道,“荆和上仙,孤今日瞧见那园子里的鸢尾开得甚好,不知上仙可愿赏脸陪孤看赏看赏?”
“唔,好呀好呀。”
我闻见自个儿干笑着嘿嘿应道。
望着苍玄君唇畔颇耐看的浅笑,我亦竭力温谦地笑着,极力配合那厮渲染出一片“夫唱妇随模范小夫妻”的和谐氛围。
可天晓得,本上仙
心头早已拔凉拔凉——
我真真是作了什么孽,作了什么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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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缘
这世间有句常言,约莫是这么说的:
万般皆是命。
这天底下没有哪一界的子民逃得开那起子唤作命数的玩意儿,凡人总觉得神仙的日子甚好,当个神仙便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差事,却不过是因为他们的命数皆由神仙来定罢了。
凡人的命数由神族的司命定,而神仙的命数却也是司命来定的,只不过,二者最大的不同,便是凡人的命数尽皆是司命的一场千秋大梦,梦中所见,梦中如何,便是凡间的一场恩怨纠葛。
神仙的命数,司命仙君由的却是天命。只需用那玄武龟的壳占上那么一卦,便算是请了天命,天机玄奥,却总不过是缘劫两档事。
是劫是缘,终究凭的是神仙自己的造化。
南荒之国近来飞升了许多地仙,究其缘由,许多当事人是这么说的:
“哎哟,你怎地连这都不晓得哟?一条苍龙在南荒的乔泽里化了人形,那条苍龙化人形之时引来了四十九只五彩神凤连同七十二头麒麟兽,穷奇饕餮甚而也来凑上了热闹,大鲲鸟在乔泽上头盘旋了好几日,乖乖,你可不知那灵气逼人的样儿哟,啧……莫说是地仙沾了那灵气飞升上了天,照这情形,估摸着南荒便要成第二个青丘浦了哟。”
对于南荒便要成第二个青丘浦的说法,闻者多是不敢苟同的。不过,乔泽里那条化人形的苍龙引来了五彩神凤麒麟兽穷奇饕餮同大鲲,这方是实打实的重点。
龙族矜贵,这是天上地下皆知的。
可再矜贵也左不过是化个人形,如何也不须得那四海八荒里几族最有威望的神兽助威吧?这般大的体面,委实是令人匪夷所思啊匪夷所思。
这起子匪夷所思神乎其神的说法,是茶余饭后闲聊里最有卖点的段子,经一众地仙的努力,这说法很快便传上了九重天阙。天宫里的神仙多是闲得发昏,乍一听这段子,当即便引以为传奇,遂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从第一天传至了三十六天,传入了门可罗雀的轩辕府。
不过,这说法经南荒传至三十六天,其间不知已然经了几多人的口舌,待轩辕府众人听闻这段子时,这段子已然成了另一番模样——
南荒的乔泽里莫名孕出了条苍龙,那苍龙于乔泽里头化了人形,惊动了天地泣死了鬼神,还引来了四十九只五彩神凤七十二头麒麟兽,连着远古时的穷奇饕餮大鲲三大出了名儿的凶悍的神兽也紧跟着来了,于是乎,神凤麒麟大战穷奇饕餮,大鲲则冷眼打着酱油观着战,直斗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初初听闻这传奇时,空桓老管家正领着旺财土狗晒着
太阳打着苍蝇,且颇惬意地嗑着瓜子,一听完这段子,老管家当即便将瓜子壳连着半粒瓜子喷将了出去,旺财土狗则呈呆痴状搭着舌头望了望天。
乔泽里孕出了条龙,这没什么,大千世界万物皆有灵性,也没人规定泽子不能孕条龙出来不是。
乔泽里孕出了条苍龙,这亦没什么,老管家虽然这辈子没见过苍龙,但他觉着兴许那龙曾在墨盘里打过滚儿,遂将周身染黑了呢。
可这神凤麒麟大战穷奇饕餮且有大鲲围观云云……
空桓仙君觉着自己甚混乱,他亦分外惆怅——自己果真是老了。
在这般惆怅的心绪中,他将这传奇原封不动地告知了自家那位素来最是懒散的二姑娘。
那二姑娘自然便是荆和。
九重天上无人不知,轩辕族的荆和姑娘是位颇守礼数的端庄女神仙,除却她儿时那段荒唐事外,亦算得宜家宜室。
不过那段荒唐事是不可除却的,这九重天上除了荆和自己不记得那桩窘事外,其余人是断不可能对之忘怀的,这亦成了数万年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