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我做些什么,早年知道我在外面有人还劝我正经纳妾,往后也不再提了。子谦成年后,便外出念书,她一个人住在北平,若没有家信来,我也记不起还有那么一个人。”
云漪怅然想,一个贤良的旧式女子,注定要化在男人身后粉白无光的背景里,才好衬出他的光彩万丈来。如同妈妈从前尝试过的那样,只是她失败了。所幸,自己不必如此。
霍仲亨又一次沉默,不再说下去,她也猜得到,往后并无什么可说,不过是一场病来了,她便静静死去了,没有丈夫儿子在身边,一个人悄然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给他添一分麻烦。
从心底里沁出来丝丝的冷,令云漪怅惘难过,蓦然间懂得他的寥落。
长夜厮守(3)
他不为那个女子悲伤,因为悲伤同爱情一样勉强不来。可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守候他的人,无论悲喜远近都会默默守候他的人,从此再没有了。
他一直都是强者,只有他抛开别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抛弃他。
但时间可以,生命可以。
“你几时回北平?”云漪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北平,眼下不能回去。”他语声淡下来,难辨喜怒。
“那谁料理霍夫人的丧事?”
霍仲亨淡淡道,“家中有人操持,子谦也会赶回来,为他母亲扶灵归乡。”
云漪不能再追问下去,他说,北平眼下不能回去,言外之意已透露得太多。
北平内阁对他是何态度,已经不言自明。南北两边各自对峙,而他拥兵不前,占据最紧要的三省,手中兵力更令两方忌惮。如今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边都动不了他,而一旦回到北平,无异于送入刀俎下的鱼肉。
若他愿意,大可如外间传言的那样,做起一方土皇帝,谁也莫可奈何。
然而云漪确信,霍仲亨不是那样一个土匪军阀。虽然他从不透露口风,在他身边也探不到确切的消息,然而隐隐的,她总觉得他另藏了极大的计划。否则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顺水推舟,领受这番美人计,全然不惜声名受累。她看不明白,对他似懂非懂,只懵懵懂懂觉得……他在蛰伏,只待时机到来,必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局。
“很晚了,你休息吧。”霍仲亨俯身将她扶起,“我也去睡了。”
云漪不说话,随他起身,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霍仲亨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慨然而笑,“我没事。”
“我有事。”云漪贴近他,踮起足尖才够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我想你陪着我。”
他缄默片刻,柔声说,“好。”
两人静静并头躺着,她仍握着他的手,手指交扣,感应着他的孤独落寞。
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已多余。
睁开眼时,天色已亮,霍仲亨早已不在枕边。
风云乍变(1)
夜里一场大雨摧折了庭院里不少花木,却不见花匠来整理,往常那老花匠总是一早便来,从不忘剪一枝新开的玫瑰放在餐桌上。云漪今日心情格外好,便亲自拿了小剪刀去园子里,推门嗅到清新的泥土香气,不觉心旷神怡。
忽听身后惊乍乍一声,陈太的尖嗓门从门口一路传来,“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下乱了!”
云漪皱眉回头,见她颠颠儿地跑来,手里抓着张报纸,急喘道,“我说督军怎么天不亮就走得那般急,原来城里都炸锅了,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谁和谁打起来,哪来的消息,你慢慢说!”云漪截断她没头没脑的话,劈手夺过报纸一看,头版上粗黑的一行标题,“卖国奸商私藏日货、日本浪人夜袭商会”!
陈太连珠炮似的说,“说是昨儿下半夜就闹开了,好多日本人拿着棍棒冲进商会一顿砸,沿街店铺全都砸个稀烂,见了中国人就打!几个警察赶去也被打了,随后那些工人警察全跟日本人干上了,说是抓了几个凶手。早上天一亮,好多学生知道了,乖乖不得了,日本领馆外头那叫人山人海啊……全都炸了锅了!” 陈太绘声绘色,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云漪打开报纸匆匆扫了几眼,详细经过的报道也相差无几,手脚顿时发凉,想到念乔昨夜独自一人回校,也不知是否遇上了骚乱。陈太只是听秦爷派了人来传话,也不知骚乱发生在哪些个地方,只压低声音说:“秦爷叫你立刻去见他,路上务必小心!”
云漪心头一凝,低头沉吟半晌,却问道,“督军半夜就得了消息?”
“约莫五点多,突然有车子来,徐副官进来就催我叫醒督军。”陈太很是得意,“我当时就知道准出了大事,果然……”
“知道了,叫司机准备出发,你去艾伦汀学校看下我妹妹,确定她昨晚安全回校。” 云漪淡淡打断陈太的话,搁了报纸转身上楼。忽而思及昨夜,虽然喝了点酒,但身边这样大的动静,自己不应该毫无知觉……云漪蓦然驻足,从楼梯上回头问道,“你叫醒督军,是在客房还是我房间?”
“客房。”陈太一脸莫名,“督军不是一向歇在客房嘛!”
云漪眼色黯了一黯,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奔上楼去。
他果然没有留下,大概一待她睡着便悄然离开。那长夜厮守的一幕,随着一觉醒来,似已成泡影。云漪凝望镜中面容,唇角浮起自嘲的微笑。纵然颠倒众生,却不能留住这一个。
片刻后,云漪匆匆下楼,已换上一身利落的紫衣黑裙,宽沿帽边垂下黑色面网,将大半张脸遮了。陈太照例以念乔监护人的身份,往学校探视,云漪则随了司机去见秦爷。
城中果然人心惶惶,往来车马人流都少了,各处路口都是巡警。别处倒还好,一驶入昨晚闹事的路段,只见两侧店铺统统关门,门窗店招无不砸得稀烂,几处店面焦黑狼藉,还残留着大火焚烧的痕迹。那些墙根木板处干涸的褐色印子触目惊心,也不知是不是血迹。
如果是血,又是中国人的血,还是日本人的血……云漪别过头,不敢看,不敢想。
杀戮死亡早已不会令她惧怕,可是同胞的血仍似地狱火焰将她灼痛。
秦爷住在城南毫不起眼的一栋旧洋楼里,生了锈的铁门支嘎打开,满院子的青苔和爬山虎总让人想起墓地的冷清。裴五站在门洞下等她,一身蓝布长衫衬了惨白脸色,透出寻常男人没有的阴柔气。见了她,裴五细声笑道,“小云越发容光照人了。”
云漪勾了勾唇角,漠然随他上楼。大白天里,秦爷房里窗户紧闭,丝绒窗帘遮得密不透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药味。难得一次见到秦爷不在轮椅上,却是靠在一张鸦片床上吞云吐雾。见云漪进来,秦爷点点头,让裴五领着两个服侍他的丫头退下。
秦爷悠悠地笑,“人呐,一辈子总得迷上那么点什么,要不何苦活着。像我就离不开这一口续命烟,知道是个害人玩意儿,也舍不得丢。”
风云乍变(2)
轻飘飘一句话,令云漪心口抽紧。秦爷仍是笑,朝她睃过来,“可不就像男人对你似的。”
“谢秦爷提点。”云漪不动声色低头,掌心却渗出冷汗。
“好丫头,有悟性,不枉我千里迢迢带你回来。”秦爷抬起眼角打量这风姿绰约的女子,比之当日伦敦东区贫民巷里灰老鼠似的女孩,短短两年间,已判若两人。
云漪掀起面网,抬眸直视他,“秦爷唤我来,有何吩咐?”
“急什么,先坐下来唠唠闲话。” 秦爷悠然笑,歪过身子又抽一口烟。熟悉的烟味令云漪一阵恶心,恍惚想起父亲房中长年弥漫的鸦片味道。
“当初你遇着我,是怎么说的来着?”秦爷忽然敲了敲脑门,似乎想不起来。
云漪沉默地挺直背脊,良久,才木然开口,“只要你带我回中国,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灰色潮湿的记忆像伦敦冬日不散的浓雾团团扑来,令她霍然闭上眼,耳边响起尖利可怕的嘲笑叫骂声,“妓女”、“杀人犯的女儿”、“下地狱的荡妇”……
秦爷叹口气,“我就看重你这点知情知义的性子,如今多少事儿都过来了,若是功亏一篑可就怪不得人!小云,你记着,只要忠心耿耿为大清朝效命,二贝勒爷必不会亏待你。”
大清朝,这三个字从秦爷嘴里吐出,带了几分肃穆之色,却怎么也掩不住那黄黑齿间被鸦片熏出的残败味道。清帝退位已多年,遗老们复辟的梦想却仍不破灭。一个败了,总有另一个跟上,列强都在虎视眈眈这锦绣疆土,他们却仍盯着那金光瑞气中的龙椅。
云漪垂着眸子,微微一笑,并不掩饰她的漠视和轻邈,“秦爷高看云漪了,风尘中人,只求苟全性命,贪个朝欢暮乐,什么君不君,臣不臣,我是不懂的。”
秦爷摇头,满面痛心之色,“天地君亲师!全都给你们败光了!”
他又猛吸一阵,那烟泡咕嘟嘟地翻,声音令云漪觉得滑稽。
“今儿这件事是个好机会。”秦爷仰头闭上眼睛,徐徐将冲突内情道来——
近日日本商行全面垄断了市上棉纱生意,不许中国商人入市,联合抬高棉纱价格。众多中国商会不忿,倡议发起抵制日货,要求所有店铺不得购入日本人的棉纱布匹。其中一名奸商阳奉阴违,暗中进了大批日本货藏在店里,却被伙计告发给商会。正当众人愤而要他交出货物,竟有十余名日本浪人冲来,对商会众人大打出手。警察旋即赶到,为首浪人拒捕,打伤一名警察,随即被警方逮捕了三人。
当晚夜半,百余名日本人手持棍棒武器冲入中国店铺,大肆砸毁店面,将数名守夜伙计和路人打伤,其中一人伤重致死。闻讯赶至的警察对日本人对峙,却被下令不得开枪,造成数名警察受伤,两名警察的佩枪被夺。市民一早闻讯,群情激愤,围聚日本领馆示威,并要求警务厅长严惩凶徒。警务厅长薛晋铭非但不予理睬,反而调集警察驱散群众,当街殴打激进学生……“就在你进来之前,刚得消息,各个学校都闻讯停课,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撤职查办薛晋铭。”秦爷眯了眼睛看云漪,唇角竟挑起笑容。
云漪已说不出话来,胸口急剧起伏。
方才一路所见尽浮现眼前,那些焦黑的灼痕、褐色的血迹……纵然只是一个恩客、一个任务,云漪也无法将那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与媚日汉奸联系在一起。毕竟,他待她是不坏的,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曾给过她些微的温暖。
“五月以来,各地运动游行就没断过,眼下可好,薛晋铭可是自己坐在了火炉子上。”秦爷眼中精光闪动,病恹恹的烟鬼脸上透出逼人杀机,“如今这事儿不怕闹大,就怕被压下!你仔细给我办好两件事,别有丁点儿差错!”
云漪屏息,只听他沉声道,“写一封匿名信给程以哲送到报馆,将李孟元私见日本人的事情透给他知道,此其一;回去盯紧霍仲亨,一旦北平有指令过来,即刻告诉我!”
风云乍变(3)
“你要搅浑这潭水,将各方面都拖进来?”云漪骇然,冷汗透衣,“秦爷,难道你帮日本人?”
“胡说!”秦爷一拍床沿,震得床头青绿泥金茶盏直打颤,“白疼你一场了,爷是什么人,会做那等国贼勾当?别说我,就是裴五,就是外头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