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片碎纸在灵堂中飞舞,又像是无数只彩色缤纷的蝴蝶。
飞舞着的蝴蝶中,一个人冉冉飘起,就仿佛一朵雪白的花朵忽然开放。
她穿的是件雪白的长袍,脸上也蒙着条雪白的轻纱,她的身子看来又仿佛是一片雪白的烟霞,忽然间已飘到胡义面前。
胡义的脸上却还是完全没有表情——相思夫人一定会来。
他早已知道,早就在等着她。
“现在我能不能看看老爷子的遗容?”
“你当然能,”胡义淡淡道,“而且他老人家说不定也真的想再见你一面。”
棺材果然还没有上钉。
胡力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看来竟好像比他活着时还安详宁静。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已没有人能再勉强他做任何事。
相思夫人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看来他果然已先走了。”
胡义冷冷道:“你好像也并没有要他等你。”
相思夫人道:“因为我知道死人是什么也带不走的。”
胡义道:“他的确什么也没有带走。”
相思夫人道:“既然没有带走,就应该留下来给我。”
胡义道:“应该给你的,当然要给你。”
相思夫人道:“在哪里?”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怎么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你答应带来给他的,还没有带来呢。”
相思夫人道:“就算我带来,他也看不见了。”
胡义道:“我看得见。”
相思夫人道:“只可惜我并没有答应你,胡月儿也不是你的女儿!”
胡义闭上了嘴。
相思夫人道:“东西呢?”
胡义道:“就在这里。”
相思夫人道:“我还是看不见。”
胡义道:“因为我也没有看见胡月儿。”
相思夫人冷笑道:“你只怕永远也看不到她了。”
胡义也冷笑了一声,道:“那么你就也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
相思夫人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一样事。”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冷冷道:“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的人头落下来。”
胡义道:“只可惜我的人头连一文也不值。”
相思夫人道:“不值钱的东西,有时我也一样要的。”
胡义道:“那么你随时都可以来拿去。”
相思夫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明知我还不会要你死的。”
胡义道:“哦?”
相思夫人道:“只要你还剩下一口气,我就有法子要你说实话。”
她的手忽然兰花般拂了出去。
胡义没有动。
可是另外却有只手忽然伸了出来,闪电般迎上了她的手。
灵堂里并没有第三个人,这只手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从棺材里伸出来的?
棺材里并没有伸出手来。
这不是死人的手,是纸人的手。
纸人已粉碎,碎成了无数片,蝴蝶般飞舞。
“我也早就在这里等着你。”飞舞着的蝴蝶中,已露出了一张带笑的脸。
柳长街在笑。
可是他的笑容中,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之意。
因为他的掌风,已扬起了相思夫人遮面的轻纱,他终于也看见了相思夫人的脸。
他压根儿想不到,这个神秘而阴沉的女人,居然就是胡月儿。
龙五拥着貂裘,斜卧在短榻上,凝视着窗外的枯枝,喃喃道:“今年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下雪?”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他也没有期望别人回答。
秦护花一向很少开口。
——一个人开始变得会自言自语的时候,就表示他已渐渐老了。
龙五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却忘了这句话是谁说的。
“难道我真的已渐渐老了?”
他轻抚着眼角的皱纹,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寂寞。
秦护花正在替他温酒。
他一向很少喝酒,可是最近却每天都要喝两杯。
——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
——当然是在你喝酒的时候。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一个青衣小帽的伙计,捧着个用汤碗盖住的碟子走进来。
龙五没有回头,却忽然笑了笑:“这次碟子里装着的是不是三只手?”
柳长街果然来了。
他也在微笑,微笑着掀起盖在碟子上的碗:“这里只有一只手,左手。”
碟子里装着的是一只熊掌,是龙五早已关照过厨房用小火煨了一整天的。
酒也正温得恰到好处。
“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龙五大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秦护花已斟满了空杯,只有两杯。
柳长街忍不住问:“你不喝?”
秦护花摇摇头。
他只看了柳长街一眼,就转过头,脸上还是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柳长街却还在看着他,心里忽然又想起了那白发苍苍,脸如枯木的胡义。
正如他每次看到胡义时,也会不由自主想到秦护花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样的一种人?无论谁也休想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觋在柳长街心里又在想着什么?
他在笑,但笑容却很黯淡,就像是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一样。
“这正是喝酒的好天气。”
龙五微笑着回过头:“所以我特地替你准备了两壶好酒。”
柳长街举杯一饮而尽:“果然是好酒。”
他坐下来时,笑容已愉快了些,一杯真正的好酒,总是能令人的心情开朗些的。
龙五凝视着他,试探着问道:“你刚来?”
柳长街道:“嗯。”
龙五道:“我本来以为你前几天就会来的。”
柳长街道:“我……我来迟了。”
龙五笑了笑,道:“来迟了总比不来的好。”
柳长街沉默着,沉默了很久。
“你错了,”他忽然道,“有时候不来也许反而好。”
他说的显然不是他自己。
龙五道:“你是在说谁?”
柳长街又喝了一杯:“你是应该知道我是在说谁的。”
“她真的去了?”
“嗯!”
“你看见了她?”
“嗯!”
“你认得她?”
“嗯!”
“难道她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胡月儿?”
柳长街已在喝第五杯:“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胡月儿。”
龙五道:“真的胡月儿你反而没有见过?”
柳长街点点头,喝完了第六杯。
龙五道:“她早已绑定了胡月儿,先利用胡月儿要挟胡力,再假冒胡月儿来见你?”
柳长街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忽然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她的结局?”
龙五道:“我不想。”
他也在笑,笑容却比窗外的天气更黯淡:“我早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柳长街道:“但你却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结局。”
“我不必知道,”龙五缓缓道,“是什么样的人,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他又勉强笑了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我也没有忘记。”
柳长街想笑,却没有笑,一壶酒已全都被他喝了下去。
龙五也喝了一杯,忽然又道:“但我却始终看不出那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说胡义?”
龙五点点头,道:“我本来甚至怀疑他才是真正的胡力。”
柳长街道:“哦!”
龙五说道:“我甚至怀疑,他们两个人都是胡力。”
柳长街道:“我不懂。”
龙五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前江湖中有个人叫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听说过。”
龙五道:“欧阳兄弟并不是兄弟两个人,他这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欧阳兄弟。”
柳长街道:“我知道。”
龙五道:“欧阳兄弟既然只不过是一个人,胡力当然就有可能是两个人。”
柳长街终于明白他的意思。
龙五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种可能?”
“我没有。”柳长街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是第三者能想得通的。”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护花一眼——秦护花与龙五之间的关系,岂非也很奇妙?
他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这秘密我们都已永远没法子知道!”
“为什么?”
“因为胡义也没有活着走出那灵堂。”
——胡义“也”没有。
这“也”字中是不是还包含有别的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人“也”死在那灵堂里?
能活着离开那灵堂的,是不是只有柳长街一个人?
龙五没有问。
他不想问,也不忍问。
“不管怎么样,这件案子现在总算已结束了。”他端起刚加满的一壶酒,斟满了柳长街的酒杯。
柳长街立刻又举杯一饮而尽:“但却连我自己也想不到这件案子会这样结束。”
“你本来是怎样想的?”龙五道,“你本来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柳长街并没有否认:“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可疑的人。”
“为什么?”
“因为我直到现在,还看不透你。甚至,我怀疑你就是青龙会的总瓢把子,胡力和胡义都只不过是为青龙会敛财的二流角色而已。”
“你自己呢?又有谁能看得透呢?”龙五笑了笑,“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连胡力他们都没有查出你的来历。”
柳长街也笑了笑,道:“那只因为我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来历。”
龙五盯着他,一字字道:“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长街淡淡道:“你跟胡力都到那小城去调查过我。”
龙五道:“我们都没有查出什么来。”
柳长街道:“你们当然查不出。”
他微笑着道:“因为我本就是在那小城中生长的,我过的日子就一直很平凡。”
龙五道:“现在呢?”
柳长街道:“现在我也只不过是那小城中的一个捕快而已。”
龙五怔住。
“像你这种人,只不过是个小城中的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道:“你们都查不出我的来历,只因为你们都想不到我会是个捕快。”
龙五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想不到。”
柳长街道:“你们遇上我,也只不过因为上面凑巧要调我来办这件案子而已,否则你们只怕也一样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上有我这样一个人的。”
龙五道:“你说的是真话?”
柳长街道:“你不信?”
龙五道:“我相信,但我却还是有一点想不通。”
柳长街道:“哪一点?”
龙五道:“像你这么样一个人,怎么会去做捕快的?”
柳长街道:“我做的一向都是我想做的事。”
龙五道:“你本来就想做捕快?”
柳长街点点头。龙五苦笑道:“有的人想做英雄豪杰,有的人想要高官厚禄,有的人求名,有的人求利,这些人我全都见过。”
柳长街道:“但你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人想做捕快?”
龙五承认:“像你这样的人的确不多。”
柳长街道:“但世上的英雄豪杰却已太多了,也应该有几个像我这样的人,出来做做别人不想做,也不肯做的事了。”
他微笑着,笑容忽然变得很愉快:“不管怎么样,捕快也是人做的。一个人活在世上,做的事若真是他想做的,他岂非就已应该很满足?”
龙五道:“看来,像青龙会这样的组织,也只有像你这样的人去对付了。”
柳长街笑道:“捕快岂非本就是应去对付这些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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