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这时再也顾不得少林派生嫌,大声叫道:“蛛儿,蛛儿,是你么?”却无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飞身往来路追去,只见冷月斜悬,满地树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虽素来不信鬼神,但身当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发毛,站定了脚步,自声自语:“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来是蛛儿。难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为她超度,特来领经么?难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阴魂不散?”
少林群僧听得声响,早有数人抢将出来察看,见到是张无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长僧人上前行礼,说道:“不知张教主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张无忌拱手道:“不敢!”闪身便进殿中,只见周芷若双目紧闭,脸上无半点血色,兀自未醒。他抢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几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数过。
周芷若悠悠醒转,一见张无忌,纵体入怀,搂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张无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别害怕。
眼前这许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来端庄稳重,这时实是怕得狠了,才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听他这么说,脸上一红,忙放开了他,站了起来,但兀自不住发抖,抓着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脱。
张无忌和空闻见过了礼,说起适才有人在外窥探之事。空闻和群僧都没见到,但窗纸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无忌哥……张教主,我见到的,确然是她。”
张无忌点了点头。周芷若颤声道:“你……你……见到的是谁?”张无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离。”周芷若低低一声惊呼,又晕了过去。这一次张无忌拉着她手,是以她并没摔倒,略一昏晕,便即醒转。张无忌道:“我见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颤声道:“她不是鬼?”张无忌道:“我一路跟着她到少林寺来。她行走如常,决非鬼魂。”
这几句话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内心,可实难以确定。
周芷若问道:“你当真见她行走如常,确非鬼魂?”
张无忌回想一路跟随那黑衣少女来到少林寺,又见她躲在长窗之外向殿中窥探,一举一动,全是一个身怀武功的姑娘,毫无特异之态,向空闻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请教。人死之后,是否真有鬼魂?”
空闻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实所难言。”张无忌道:“然则方丈何以虔诚行法,超度幽魂?”空闻道:“善哉,善哉!
幽魂不须超度。人死业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张无忌登时领悟,拱手道:“多谢指点。在下深夜滋扰,至为不安,万望方丈恕罪。”空闻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数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于难,何必客气。”
当下张无忌与群僧作别,向周芷若道:“咱们走罢!”周芷若脸有迟疑之色,不敢离开佛殿。张无忌也不便强劝,拱手道:“既是如此,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走出殿门。
周芷若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道:“无忌哥哥,你还见我不见?我……和你一起去。”纵身奔到他身旁,和他并肩出了寺门。
二人离少林寺既远,周芷若便靠到张无忌身边,拉住了他手。张无忌知她害怕,握着她软滑柔腻的手掌,身畔幽香阵阵,心中不能无感。
二人默不作声的走了一阵,周芷若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说道:“无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汉水之中相逢,得蒙张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后要受这么多苦楚,我当时便死在汉水之中,倒也干净得多。”
张无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轻轻哼道:“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周芷若听着歌词,握着他的手微微颤动。
周芷若低声道:“张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当山上,让我归入武当门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师对我何尝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罚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实在……”
张无忌听她说得真诚,颇为感动,知她确有许多难处,种种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灭绝师太的遗命而为,眼见她怕得厉害,对她怜惜之情又深了一层。
山道上晚风习习,送来阵阵花香,其时正当初夏,良夜露清,耳听着一个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张无忌不能不怦然心动,何况当时在小岛替她逼毒时曾有肌肤之亲,过去她既于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约,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无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亲,为甚么赵姑娘一叫你,你便随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爱她么?”张无忌道:“我正要将这件事跟你说知。咱们坐下来说。”
说着指了指路旁的一块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烦意乱,听不下去,走一会静静心再说。”张无忌点点头,任由她携着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带着他走向一条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说道:“好了,你跟我说罢。”走到一丛灌木前的一块山石边,两人并肩坐下。
张无忌于是将赵敏手中握着谢逊一束金发、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诸般事情一一说了。周芷若听毕,半晌不语。张无忌道:“芷若,你怪我么?”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这许多错事,只怪我自己,还能怪你么?”张无忌轻抚她肩头,柔声道:“世间事阴差阳错,原难逆料,你也不用太过伤心。”
周芷若仰起头来,说道:“无忌哥哥,我有句话问你,你须得真心答我,不能有丝毫隐瞒。”张无忌道:“好,我不会瞒你。”周芷若道:“我知道这世上曾有四个女子真心爱你。一个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个是赵姑娘,另一个是……她……”她心中要说“殷姑娘”,但始终不敢说出口来,顿了一顿,道:“倘若我们四个姑娘,这会儿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边。你心中真正爱的是哪一个?”
张无忌心中一阵迷乱,道:“这个……嗯……这个……”
当日张无忌与周芷若、赵敏、殷离、小昭四人同时乘船出海之时,确是不止一次想起:“这四位姑娘个个对我情深爱重,我如何自处才好?不论我和哪一个成亲,定会大伤其余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内心深处,我最爱的是哪一个呢?”他始终徬徨难决,便只得逃避,一时想:“鞑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复。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尽想这些儿女私情作甚么?”
一时又想:“我身为明教教主,一言一动,与本教及武林兴衰都有关连。我自信一生品行无亏,但若耽于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耻笑,坏了本教的名声。”过一时又想:“我妈妈临终之时,一再嘱咐于我,美丽的女子最会骗人,要我这一生千万小心提防,妈妈的遗言岂可不谨放心头?”
其实他多方辩解,不过是自欺而已,当真专心致志的爱了哪一个姑娘,未必便有碍光复大业,更未必会坏了明教的名声,只是他觉得这个很好,那个也好,于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虽强,性格其实颇为优柔寡断,万事之来,往往顺其自然,当不得已处,雅不愿拂逆旁人之意,宁可舍己从人。习乾坤大挪移心法是从小昭之请;任明教教主既是迫于形势,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动之以情;与周芷若订婚是奉谢逊之命;不与周芷若拜堂又是为赵敏所迫。当日金花婆婆与殷离若非以武力强胁,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鸟,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时他内心深处,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这四位姑娘终身一起厮守,大家和和睦睦,岂不逍遥快乐?”其时乃是元末,不论文士商贾、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实是寻常之极,单只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来诸教众节俭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张无忌生性谦和,深觉不论和哪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泽,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对不起人,因此这样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逝,从来不敢多想,偶尔念及,往往便即自责:“为人须当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过卑鄙可耻么?”
后来小昭去了波斯,殷离逝世,又认定殷离是赵敏所害,那么顺理成章,自是要与周芷若成婚。不料变生不测,大起波折,其后真相逐步揭露,周赵二女原来善恶颠倒,幸好自己并未与周芷若成婚,铸成大错。赵敏更公然与父兄决裂,则此事已不为难。万不料赵敏突然不告而别,而周芷若又有此一问。
周芷若见他沉吟不答,说道:“我问你的乃是虚幻之事。
小昭当了波斯明教的处女教主,我又……又杀害了殷姑娘。四个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赵姑娘。我只是问你,倘若我们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边,你便如何?”
张无忌道:“芷若,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难决,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爱的是谁。”周芷若问道:“是谁?是……是赵姑娘么?”
张无忌道:“不错。我今日寻她不见,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从此不能见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长。小昭离我而去,我自是十分伤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难过。你……你后来这样,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瞒你,要是我这一生再不能见到赵姑娘,我是宁可死了的好。这样的心意,我以前对旁人从未有过。”
他初时对殷离、周芷若、小昭、赵敏四女似是不分轩轾,但今日赵敏这一走,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赵敏在他心中所占位置,毕竟与其余三女不同。
周芷若听他这般说,轻声道:“那日在大都,我见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会,便知你内心情爱之所系。只是我还痴心妄想,若是与你……与你成亲之后,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转意,实在……实在……那是是万万不能的。”
张无忌歉然道:“芷若,我对你一向敬重,对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对小昭是意存怜惜,但对赵姑娘却是……却是铭心刻骨的相爱。”
周芷若喃喃道:“铭心刻骨的相爱,铭心刻骨的相爱。”顿了一顿,低声道:“无忌哥哥……我对你可也是铭心刻骨的相爱。你……你竟然不知道么?”
张无忌大是感动,握着她手,柔声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对我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报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对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没对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难道我不知道么?我问你:倘若赵姑娘此番不别而行,你永远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给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对你变心,你……你便如何?”
张无忌心中已难过了很久,听她这么说,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我不知道!总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寻着她不可。”
周芷若叹了口气,道:“她不会对你变心的,你要寻着她,那也很容易。”
张无忌又惊又喜,站了起来,道:“她在哪里?芷若,你快说。”
周芷若一对妙目凝视着张无忌,见他脸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轻轻的道:“你对于我永远不会这么关心。你要知道赵姑娘的所在,须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则你永远找她不到的了。”
张无忌道:“你要我答允甚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