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珠子想了想,说:“请王爷先写个字测测看吧。”
乃王皱眉思忖片刻,以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乃”字:“就以孤家的王名之字吧。嗯,这个字难拆?”
“不难。王爷问的是前程,‘乃’字是缺笔‘及’字,主终身不得及第。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乃王听了,半晌做声不得,暗忖难怪有“夺门之变”,难怪自己被立为太子后又废了,原来此是天命。幸亏自己被封乃王之后,别无他想,否则天意难违,只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云珠子问道:“王爷看是否要贫道起上一卦,看看近日凶吉?”
“如此最好。”乃王心中已是闷闷不乐,似乎预感到卦象不会大吉。
云珠子见门外侍立着一个家仆,便招呼唤进来,让他把桌上的东西悉数收拾了,又打来清水擦拭干净,乃王又召来管家,让送来一个古色古香的青铜兽纹香炉,一捧上等檀香。一切都准备好后,云珠子用清水洗了手,细细擦干,然后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又从怀里取出一个长一尺、厚三分的锦盒,端端正正供在香案上,然后闭目凝神,静心片刻,就案上起了一卦。
卦成得象,是“宜退戒进,群阴反位,坤地西南”。
云珠子暗吃一惊。
乃王不懂卜卦之道,但见云珠子神情似乎闷郁,一颗心便悬了起来,问道:“卦象所示如何?”
云珠子道:“此卦并非大凶,但却极是不吉,主有公人纠缠,但若能自觉自缚,尚能保无大小灾祸。”
乃王再要问,云珠子已经收起锦盒,拱手作揖道:“天机不可泄露,卦象之现,三日之内必有应验,王爷自己保重。”言毕,告辞而去。
乃王心里不踏实,追出门去大声问道:“先生,倘若孤家有疑难之事,往何处去找你?”
云珠子已走出数十丈,回身作揖道:“贫道不久又可和王爷见面的!”
说完,飘然而去。
乃王望着云珠子的身影消失在蒙蒙雨雾中,叹息着返回屋里这天晚上,乃王总觉得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一夜未曾合眼。
次日上午,乃王正在书房看书,忽听见外面似有喧哗之声,正想出去查看,管家急匆匆奔进来:“禀报王爷,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支军队,约有五六十人,把王府包围起来了!”
乃王大惊,暗忖云珠子所言果然不差,真的有公人来纠缠了。他正考虑如何应付时,外面有人一迭声高叫:“乃王接旨!”
第一部分第7节 乃王返京(3)
乃王脸色变了——带了军队来宣旨,看来是要杀头了!稍一定神。慌忙吩咐管家厂“快去打开大门迎接钦差;速备香案准备接旨。”
钦差大步走进客厅。乃王定睛一看,对方三十五六岁年纪,头戴乌纱帽,身穿八蟒五爪袍,外套鹭鸶补服,长方形的脸,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巴着,漆黑的八字髭须上方翘着一个尖尖的鹰爪鼻子,透着精明和狡猾。乃王乍一看觉得此公很面熟,猛然想起他叫秦弘梧,原是锦衣卫的军官,后来成化皇帝下令设立和东厂并立的另一个皇家特务机构——西厂——时,被西厂总督汪直看中,调往西厂衙门当上了掌刑千户。乃王当下心里“咯噔”一声,暗忖朝廷派西厂千户来宣旨,并且又带来了军队,看来此番真的完了!
秦弘梧名为钦差,其实并未带来圣旨,只是口头传达成化皇帝的旨意。他步入客厅后,眼睛滴溜溜往四下里一转,临未将目光停留在乃王脸上,面南背北站定,沉着脸朗声道:“皇上旨意——”
按照朝廷规定,若无圣旨,接旨者若是三品以上命宫,可以不必面对宣旨者下跪。乃王是王爷,自是无须跪下,只是躬身站着,凝神细听——
“着山海关总兵汪文铎率精壮兵卒六十名,护送乃王合府老少、下人归京。沿途务必妥加侍护,不得有误!”
乃王听罢,转过身子,朝南跪下,连叩三个头:“罪臣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乃王站起来,秦弘梧欠身行礼道:“奴才拜见王爷!”
乃王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问道:“秦千户,几时动身?”
秦弘梧说:“圣上未曾规定期限,王爷尽可从容些。只是贵府房舍狭小,比不得京城内的乃王府,如何安置汪总兵带来的护送兵卒倒是个问题。”
乃王说:“这个不难,此处原本就是驿站,前院都是客房,把那些杂物扔在院里就是了。今天住一夜,明日动身。不知秦千户意下如何?”
秦弘梧点头道:“如此也好。”
乃王合府上下老少乘坐的一队络车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行驶。
络车的两边走着几十名护卫军士,都穿着一色新的夹袍夹褂,外罩橙色油衣,足蹬牛皮靴子。那靴子都被雨水湿透了,踩在泥沙道上,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络车最后边,并排走着两匹战马,马背上骑的一个是西厂掌刑千户秦弘梧,另一个是山海关总兵汪文铎。汪总兵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黑红的国字脸,弯弯的两道月牙眉边缘齐整,像是用毛笔描画出来的,不大不小的眼睛里透着冷峻的光彩。秦弘梧和汪文铎,一个是四品官领三品衔,一个是三品大员,照朝廷规矩都是可以坐大轿的,但因为这趟差事特殊,两人不约而同都没坐轿。
前面传来异样声响,汪文铎抬脸,双目端视远方,只见一乘飞骑打马狂奔而来,泥浆满身的枣骝马刚刚嘶叫着站稳,那个奉命往前探路的哨长滚鞍落地,平手向汪文铎行了个军礼,禀道:“汪军门,前面的四岔河涨水,那顶石桥冲坍了。这里的车过不去,如何行动,请军门示下。”
汪文铎还未开口,秦弘梧缓缓发话了:“当兵吃粮的,逢山开路,遇水造桥,还用请示?听着,这是汪厂公交下的差使,你们仔细看了!”
汪文铎点头道:“就照秦千户说的办,修桥!”
哨长说:“二位大人,方才标下到河边看了,河水涨得太凶,石桥恐怕难以迅速修好。请示军门,是不是往南绕道从泗河镇走,那里的石桥结实……”
汪文钱看看秦弘梧,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说:“就从泗河镇走吧。”
汪文铎发下命令,命车队就地由旧驿道北折,往泗河镇去。这虽然比修冲坍了的石桥省事些,但也颇费时间,车队贴着长城脚,顶着已经很有寒意的风雨蜿蜒向北行进,抵达泗河镇时,已是暮色初降时分。
泗河镇是坐落在燕山群岭中的一个小镇,东有李子峰,西有和尚岭,中间一带平川,一条河流沿镇边穿过。这条无名河流很宽,水激河底巨石,浪花翻飞。样子挺吓人,其实水深不过齐腰。汪文铎赶到镇边,第一桩事就是派人去查看石桥。不一会儿,先前那哨长回来了禀报说石桥完好无损,络车完全可以通过。汪文铎松了一口气,和秦弘梧商量下来,决定在泗河店找家客店住下来,过一夜再走。
车队在一家客店前停下,店老板见来了大生意,忙迎上前来,两眼笑得眯成一条缝,殷勤地往店里让。秦弘梧、汪文铎走到乃王所乘的那辆油壁车前,一个搀扶乃王下车,一个赔笑道:“东家,今晚只好在这里过夜了。出门在外,祈望东家好歹体谅我们做下人的难处,将就些个,明儿天明咱们顺顺当当赶路,就是回去迟了点,主子也断不见怪的。”
乃王点头道:“出门人由天不由己,无论如何也得将就。”
这是一家百年老店,前面是酒楼,后边是客房。汪、秦两个帮着把乃王合府上下安置在客房里,命军士四下护卫,又让店里往后边每个房间送去一桌酒席,然后陪着乃王去前面酒楼进晚膳。
乃王上得楼去,转目四顾,靠窗几副座头上分坐着十来个食客,内中一个竟是云珠子!乃王先是一怔,跟着心里一松,这一路上他一直心神不定,现在云珠子在这里,他好像有了靠山。云珠子见到乃王,既不招呼也不留意,只是把眼皮翻了一翻。
乃王三人坐定,汪文铎点了酒菜,三人也不说话,埋头吃喝起来。酒过三巡,一个军士上楼来禀报:“楼下来了位爷,说是从京城来的,点着名儿让秦大人下去。”
汪文铎说:“请他上来!”
秦弘梧心里一动,站起身来道:“我下去看看吧。”
秦弘梧下得楼去,见靠窗一副座头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五短身材,脸色白净,皮肉松弛,耗子眼,招风耳朵,身穿一套崭新的绛红夹袍。一看之下,他愣了:这个人不是汪厂公还是谁!
秦弘梧抢上前去,正待施礼,汪直倒先开口了:“伙计,差使如何,还顺手吧?”
秦弘梧知道汪直是不想暴露身份,便作揖道:“主公何以亲临此处?我这差使倒还顺手。”
汪直示意秦弘梧在他对面坐下,悄声道:“这是主上亲自交下的差使,我生怕路上出了差错不好交账,故以迎一程上来探看。”
“主公上楼去吧,屈尊和卑职、汪总兵一起喝几杯,暖暖身子。”
汪直点点头,又仔细询问了对乃王一行的安置及护卫情况,这才上楼。
第一部分第8节 乃王返京(4)
乃王见紫禁城司礼监提督兼钦命总督西厂官校办事大臣汪直身穿便服亲自来接自己,着实吃惊不小,想起云珠子占的卦,心里更是惴惴,却又无可奈何,当下和汪直施了礼,腾出主位要让与对方,汪直却死活不肯。汪文铎唤来小二哥,又点了一些菜肴,并让添一坛三河老醪,权作为汪直接风洗尘。
酒菜顷刻已安置妥当,汪文铎因肩负护卫重任,不敢喝酒,只捡着菜肴自用。乃王几乎不动箸,只怔怔地想着心事。汪直和秦弘梧,虽然同是西厂衙门的官员,但官衔相差甚大,中间隔着一条深深的等级鸿沟,自然不能劝酒、行令。因此,这餐晚饭尽自丰盛,却吃得十分沉闷。
这时,云珠子忽然过来了。他刚走到汪直旁边,就被秦弘梧骂了:“这个鸟道人,也不看看咱是什么人,就敢上来乞食?快给老子滚开!”
云珠子站着不动,脸上似笑非笑:“什么人?贫道一望便知!你这位爷是江南省人氏,这二位是北地人氏,出生地不离京城十里;这位爷——”他望着汪直,“应是南方两广人氏。”
除了乃王,另外三人面面相觑——全让这道士说准了,秦弘梧是江苏常州人氏,汪文铎是北京人氏,而汪直则是广西桂平大滕峡人氏。汪直用阴沉的眼光盯着云珠子,开腔问道:“你怎么知道咱四个的出生之处的?”
云珠子笑道:“此有何难?人初降世间,身子便沾有地气,终身不消。此后一生,不管到何处,若遇生人,地气便自然发出,散于空间。天地气也,色泽各不相同,东血、西红、南青、北黄,显现于眉宇间,因此贫道一望便知。”
汪直听了,觉得他说得似有道理,寻思这倒也是一种本领,若让他传给西厂衙门的密探,侦讯各类情事是有些用处的。只是不知这个道士是否在玩弄欺骗手法,得另外试一试。想着,汪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