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亏欠的是他们。”
贝鲁恒望过去。许久,有阴翳蔽上他眼睛。“……是啊。”他说。
他再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伊叙拉将蒙住笼子的布幕放下。十天后,在哥珊,他旁观了贝鲁恒那被冠以净罪礼之名的死刑。其时他已穿上了吉耶梅茨遗留的战铠,披风背面纹上自己的白枭图案。整个诗颂广场染得一片猩红,狂信徒们待人群散去,费力地引来河水冲洗残迹。他没想到一个人身体里流出的血会那么多,几乎要布满他视野所能涵盖的大地,而它们,终究和千百年来染红哥珊的众多无名鲜血一般,一点点地被从圣城纯白无瑕的面庞上冲刷殆尽。
“将军。”通往仪式走廊的门推开了,来者一袭毛皮镶边的红袍,手捧礼器。是总主教。两年前他也是这样一副装束,低着眉眼捧来宗座亲书的任命敕令。时间的碎片总是不断穿梭反复。伊叙拉还刀入鞘,锵地一声,血光在他眼前的昏暗中瞬即退去。
冲刷殆尽。
“猊下的座驾就在圣泉厅外面,只等您一起登车了。”
伊叙拉把弯刀和装满三十四支箭的革囊挂在腰后。他握住另一柄武器。
教皇所赐的十字权剑。
指头的硬茧与琴弦涩涩摩擦,乐音悬停在决泄前的一霎,又飘忽着接续下去,像一只足踝被丝线牵缚的飞鸟。聋诗人的六韵诗却提前唱到了收梢,五指一划,汩汩喷涌的圣泉池水仿佛大幅丝绸断裂,那瞬息过了,它们才重新开始流动。
“这首歌太老了,诺芝。”教皇移开托在下颔的手,脸上难得泛起年轻时代的笑意。
聋诗人在乱发后翕动着浮肿的眼皮,没人知道他从对方唇形上还读到了别的什么。“它还没写完,我就失了聪,自那以后我的下半身一直站在坟墓里。”久未开口,他嗓音嘶哑,“由衰朽之手创作出的诗歌,想必也腐烂可笑吧。”
“那一年你刺聋自己的耳朵,因为你不想写、也再写不出令我满意的诗歌。身为诗人的诺芝,那个时刻就已经在我面前这副躯体上死去。”教皇轻叩座椅扶手,响应着空中并不存在的节拍,“我竟不配让一个歌者为我发声么?哈……贝鲁恒也和你一样……”
“您需要的是为您执剑的手,不是歌唱的喉咙。”
教皇哑然失笑。鎏金三重冠冕的流苏垂饰蔽盖住了他的表情。
“但我与他不同。”聋诗人从乐师的位置上站起,深深一躬,“他尚有持剑刺向您的力量,而我年迈体颓,一无所有。”
所以你只能忠于我。无可选择地忠于我。
笑声愈发剧烈。“诺芝,”侧过脸,这句唇语终不为聋诗人所知,“诗歌果真是至缥缈之物……”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进大厅。总主教和全副武装的茹丹统帅来到宗座面前,屈膝行礼,教皇的手滑过后者的肩甲,抚摸猫头鹰形状的银色胸扣。“走吧,”他和颜悦色,“全城的信众都在等你。”
伊叙拉简短地低下头。
八匹剪过鬃毛的雪白骏马驾着的车辇就停在殿外阶下。登车那一刻教皇把手交给伊叙拉,门口所有守候的眼睛都目睹了这一情景。伊叙拉站在教皇御座之侧,一个高大魁梧的金发男子穿着那件独一无二的宗座侍卫铠甲,向两人致意后坐到驭手的位置上。“摩根索,”教皇转头告诉白舍阑人,“我的新侍卫长。”
伊叙拉神情冷淡。“听说他是由前任一手栽培的。”
教皇笑了。“是啊,”他用不惮于让那驭者听见的声音说,“我知道。”
聋诗人的琴弦再次拨动,明澈婉转,沾不上丝微人间的叹息。
车辇行进得相当缓慢,因为诗颂大道被人层层叠叠挤满的缘故。涌到最前面来的是一群妇女,头戴寡妇或丧子者的白色麻巾,眼眶红肿,一个个抢着摸镀有辉金的车身。教皇从车轩伸出手去,于是女人们挤过来争相与他的手指碰触,开始哭泣。“庇佑我们!”一位头发稀疏如旱季野草的老妇人说,“宽恕我们!”哭声像瘟疫一般蔓延,男人也随之呜咽悲号,天空阴云密布,那里有一个浑身由黑暗构成的巨人在轰隆隆走动。教皇站起了身,更多人看见他的同时,那由声音所传播的瘟疫阴沉下来,愈是嘈杂愈显冷寂,仿佛是它即将蜕变成死亡的先兆。伊叙拉扫过一张张灰败面孔,哪怕曾经的狂热之火也已黯熄,拥挤和哀泣仅出于惯性。每个人都是死者。
哥珊是座死者的城市。
他在一望无际的死之荒漠中仔细寻觅着达姬雅娜,渺茫也罢,他期待他能感应出那一缕独独属于活人的气息。她必然活着,哪怕她的肉体已归尘土。好天真啊,伊叙拉……阿玛刻的嘲笑。他确实是天真的,那一天提着武器的葵花们闯进军营兴师问罪,第四军绝大部分兵力驻扎在冬泉要塞,在哥珊只有区区近千人,械斗反抗免不了惨烈收场。他拦住部下,单独跟随狂信徒来到他们选好的审判地点,任凭年少的随军女护士数落他的淫…乱恶行。“我无罪。”他对如蝇吮血的人群说。
他的一只手脱臼了,肋骨被打断四根。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用折成两截的木棍使劲抽他的脸,尖刺戳进他右眼。他以仅剩的左眼冷冷盯着那孩子,但后者的惊惧刹那即逝。天色暗红,如同倒扣的血海,要将整个世界吸噬一空。
你自信能从这个时代中幸免吗?
……诗颂广场依然人头攒动,两年前这里浸润每一寸土地的鲜血却已不见。
伊叙拉抬起目光。在众人簇拥下搭起了新的高台,是绞架,一批新鲜的牺牲者正吊在上面晃动。对狂信徒的最后一次处刑选在此地,哥珊的基本设施修缮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了,原先留下来的葵花只有水库和采石场的少数被判处永世苦役,剩下的不是强行押往前线,就是处死——绞刑只不过是最和善的方式。“猊下!”尖涩的女声刮擦耳膜,一个正被守卫推往城外的女人挣扎着扑来,她蓬头垢面,整张苍白的脸只有鼻尖通红,像熟透的莓果。“别让我参加圣战,我只想留在您身边!求您留下我!……求您!”
“她是个疯子。”守卫队长向教皇俯身。
教皇面无表情。人影被拖出了他的视野,号叫不多久便断绝。有一股宏大的寂静,堵在全神贯注于他身上的民众中间。“该你了。”他转向离自己最近的男人,说。
伊叙拉跳下马车,径直跨上高台。等待他来斩断的脖颈正排得齐整,摆放在砧案上。那把十字柄镶光轮状护手的权剑在他一握之中熠熠生辉。
“主父说,唯有无罪者方能行审判,唯有无瑕者方能利刃向人。狂信徒之乱,根源在我的疏忽,上主以此来提醒我所犯下的过失;而诸位,你们经历了惶恐、流离和哀痛,你们失去了家庭、至亲乃至自己健康的躯体,这同样是神的旨意,因为我们先前的虔诚还不够,因为我们既是身负阴影之原罪的光的子民,就必须承担起这一试炼!只有一人,他出身异族却皈依我教宗旨,原本能远离灾祸,却为捍卫我圣裁军的尊严,不惜将一己之躯交给魔鬼戕害!”教皇的声音在背后震荡,空气里漂浮的寂静被他言辞聚拢,成为无数跃动的细小闪电,“第四军统帅——伊叙拉·法尔德丽叶!”
人群中的震荡也逐渐鼓动开,盖因受到那闪电感召之故。
“无罪之人!用上主赐你的剑,执行对罪孽深重者的裁决吧!”
“伊叙拉将军!”人们喊了起来,向高台上伸出的手臂一时林立,仿佛空中有什么东西可以被他们抓握。每个人都在声嘶力竭,无罪者的名字被他们呼出,宛如一个散发着光芒的符咒。“伊叙拉将军!”真实的光亮来自汗水或泪花,溢满老人的皱纹、男人的轮廓和女人的眼眶。哥珊重新回到了两年前、某个人的血涂满大地那一天,这座原已僵直的城市咯吱摇晃肢体,匝动它的嘴唇,像将醒的婴儿酝酿着吸吮的本能。“裁决!裁决!裁决!…………”
它开始活过来了。
真冷啊。就像两年前那个秋冬之际,来不及洗净的血一点点凝成黑色。
你的光辉被献祭给他们的渴慕,你的肉体用来供养他们的饥饿。
贝鲁恒。为什么一语成谶。
伊叙拉最后一次环顾人群,尽管他知道,自己想见到的再也不会出现。模糊的万千张面庞弥散为黑云,争先恐后地涌向雷电在天穹中为他们击穿的裂隙。唯独教皇的微笑清晰。一似电光本身。“愿上主,”这位人间的至高圣者将手合拢于胸前,“责罚吾身,怜恤吾民!”
绞架上尸体的脚镣相互撞击,应和着这令白色圣城为之复苏的热浪。伊叙拉朝上望去,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是那个刺瞎他右眼的孩子,年幼的头颅耷拉如骤然折断的花茎。眼瞳僵硬。现在已没有力量能把它们深处凝固的恐惧抹消了。
“怜恤吾民!怜恤吾民!……怜恤吾民!!”
他说不出一个字。全部知觉和动作的能力弃他而去,包括视与听,包括爱恨,包括痛苦,包括自主或不自主的抗拒。包括厌恶。包括颤抖。
在他周围,是一群被嗜血热望所唤醒的尸体。
……可你还有一点忘了告诉我啊,身为圣者的罪人。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活着?
我该如何证明自己还醒着?
伊叙拉睁开眼睛。
他举起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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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知道吗,吉耶梅茨将军……舍阑人之子的光辉今天已经凌驾于您了。”
烈酒浇在墓碑台座下,迅速被深暗的石缝吮吸一净。海因里希笑着,一口饮尽另一只杯盏。是清水。维狄格瑞士医师嘱咐他不能饮酒,虽然他觉得这禁忌就跟眼下的仪式一般荒谬。“又是个献祭给愚民的傀儡……这样的继任者让您欣慰么?”
月光淡漠,笑声甚至惊不起回音。
“你对他还真是积怨难消。”阿玛刻掀了掀唇。“两年前作为吉耶梅茨亲信部将的你,竟然那么轻易就倒戈投向第六军。我开始明白其中缘故了。”
“积怨?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了今天是他的忌日……那个差点有机会成为我岳父的男人啊。”
他确实并不恨那人。一点也不。尽管他的心思在吉耶梅茨面前一度就像敞开大门迎接巨浪的沙堡那样幼稚可笑。没错,那年轻得令自己羞愧的岁月。“我的女儿不能嫁给你,”最后一次,茹丹人的王明确回答他,“因为被她选择之人,要成为统御整个茹丹的驭主。”——但将军自己替女儿选中的又是谁?那只白色…猫头鹰么?伊叙拉未必就对达姬雅娜怀有私情,而达姬雅娜更是对父亲的专横极为不满,自此父女关系断绝,有生之年再不相见。吉耶梅茨终究也算差一步。
他记得那天伊叙拉单独来找他。谁知道各种流言在这家伙满是筋肉的脑袋里搅合成什么样子,哪怕催生出一堆七彩斑斓的泡沫都不奇怪。“我很敬爱达姬小姐,不,公主……但也只有如此罢了。”这倒是实话。“你们俩真心相爱,她本就应该属于你。”说得轻巧啊,飘飘忽忽,除了五六岁的小孩没人会信,当时他第一反应还真以为这是场处心积虑的试探。“我依然爱她,但忠诚在上,私心无足挂齿。”他重复了一遍给吉耶梅茨的回答,“即使她会成为茹丹全族、而非我一人的女王,即使她会有自己的驭主,我仍将永远忠于她,并且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