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春巧虽然皮厚,但不妨是个有心的。她自己心高眼浅,只道人人都如她一般,但四个人里,凤来虽说生的不错,但简单憨直,就是一黄毛丫头,屁毛儿也都还不懂呢;花嫂子更不用说了,粗壮仆妇一个,春巧顶瞧不起就是她。只有那杜家的,颜色好不说,更有那一种说不出的袅娜轻渺的风流态儿,煞是勾人,因此春巧心里头只把灵眉当了假想敌,动辄便要讥嘲使坏,好在一路上有花嫂子回护,也没出甚大事。
半月后到了济州府。
周奉的车马将一到门口,已有两个小厮儿从宅门里扑腾出来,欢喜叫着,“二爷回来了!”紧接着有人蹿入宅内报信。
周奉打赏了迎门的小厮,他自己另一个长随五儿迎上来,“爷来了,”说着指点后头车马仆众从周宅侧门入内。
周奉边往里走边问,“家里都好?”
五儿忙又迎上来,一路走,一路躬身答话。这本就是个伶俐子儿,口齿清楚,回起话来就像那碎珠子儿落地,诘诘呱呱一通把周奉离开俩月间府里的事都简要说了,末了又添了一句,“二奶奶也好,现正与太太、大奶奶、三奶奶她们在后山堂候着您呐!”
周奉闻言一笑,抛了一锭银子给五儿,五儿连忙接住,身子弯的更低,“谢爷赏。”
眼瞅周奉进了内院后山堂,四儿上来蹭五儿,两手捏住他腮帮笑道,“好狗子儿,小爷我跟着二爷辛苦俩月,你倒好,几句话就开了脸。”
五儿掂掂银子,也猴回身抱住四儿腰,“这是爷的本事。你也别抱怨,跟着二爷这俩月,什么见识也长了,嗳,那江南的女娘,”拱着他肩膀挤眉笑道,“是不是当真新鲜些?我听说,爷还带了几个回来?!”
四儿摸着下巴乜他,“这里面倒有个大胆灵巧的,只不过二爷沾了,以后却不知怎样,不过么——”他把那话音拖长,只把五儿挠得稀痒,不住催他,“不过怎样?”
四儿左右瞧瞧无人,附到他耳边,“二爷这回还带来一个小寡妇,可怜见的,才十五六模样,生的那小脸、那小腰,啧啧,你我这三年跟着二爷见识的还算少了?竟没见过这样的美人!”
一席话说的五儿眉花眼笑,“好,好,丫头什么的也就算了,只等有机会,一定要试试这寡妇小娘。”小哥儿俩一对眼,均嘿嘿笑开。
话说周奉来到后山堂门口,有老妈子进屋禀告,太太王氏下头陪侍的一众媳妇女眷忙都起身,王氏心里喜欢,指着她们道,“贞良留下,月君也留下,小叔子有什么不能见的,”又对其他女眷吩咐道,“老三媳妇带她们都下去吧。”
三奶奶陈氏刚嫁过来,还有些拘谨,轻声唤大家向王氏行礼退下。
一时周奉进来,大奶奶郝月君和贞良都站在侧坐边上,周奉不及理会她们,先走上几步,跪倒在母亲王氏下头,“娘,儿子回来了。”
王氏心里头喜欢,脸上却皱眉佯怒道,“你如今还知道回来,野在外头不知道怎么乐呢!”见他笑嘻嘻的涎着脸,又骂,“不长进的东西,还不凑近点让为娘看看!”
周奉今年已经二十一岁,又娶了亲,早过了猴在母亲怀里撒娇打滚的年纪,遂膝行两步,停到王氏座前。王氏一看,儿子脸也黑了,皮也糙了,面带风霜,下巴似也尖了些,心疼抚了两下,大奶奶郝氏见是个缝儿,她嫁过来也已多年,与王氏婆媳甚是融洽,遂凑上前来,“叔叔瘦了。”
王氏拿手绢擦擦眼角,“倒是,我看着是瘦了,你们看怎样?”
一边站着的老妈妈们忙都咂嘴附和,贞良站在原地却并不敢过去,不时抬头觑着夫君背影,又唯恐叫旁人看出来,一会儿听他撒娇儿道,“母亲快让儿子起来吧,紧让跪着怪累的。”
王氏啐他一口,“多大了还这腔调,你媳妇还在跟前呢!”
一个老妈妈忙凑趣插话,“瞧太太这话说的,我倒要为哥儿不平,哥儿再大,那也都是您的儿子不是!”一席话说的王氏喜笑颜开,忙命人将周奉扶起坐下,吩咐贞良道,“奉儿办差经了许多劳苦风霜,回头你须好生服侍调养。”
贞良自嫁入周府,太太还未正经与她说过话,此时一听连忙上前,只见王氏面上虽还淡淡的,但显是对她承认的了,贞良欢喜不已,唯唯称是。
周奉略坐了一会便要走,王氏不大乐意,“你父亲与大哥都在铺子里,去看过了没有?”
周奉笑回道,“正是拜过母亲,马上就要去。”
王氏点点头,“去吧,”想一想又叫住他,“也别在铺子里耽得太久,下午回来好生安歇,晚上一起吃饭。”
她说一句,周奉便应一句,后首想到什么,回头道,“娘,儿子从金陵买了几个丫头媳妇回来,都是遭了水难的好人家女儿,您看看,让大嫂子给个指派吧。”
王氏今日欢喜,既已开口与贞良说话,索性放开,“让你媳妇先挑吧。”
贞良忙道,“自然是母亲先挑,大嫂子分派。”
王氏甚是满意,对周奉挥挥手,“你走吧。”
不一会儿有人将花嫂子等四人带到。灵眉照例跟在四人最末,心内止不住一阵阵凄惶。
周家的宅院甚大,一路上过照壁、穿院墙,走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才到内宅。灵眉略微看着,那花园亭廊,房舍屋间,有与原先自家一样,也有不一样的,比之南方的玲珑秀丽,更添了许多北方硬朗之气。
过一处花廊时,忽听花架子那边有丫鬟唤了声小姐,灵眉差一点就要应出,猛将那“哎”字掐在喉口,鼻中却冷丁一酸,后面一个婆子已喝道,“嗳!跟上点,做什么这样磨蹭!”
轻轻低头,珠泪已然滴下,这不是自己的家呵,这原就不是自己的家!
到了后山堂内室,四人一溜排跪定,领她们来的婆子命她四人将脸抬起,王氏细细看了一回,个个问了姓名籍贯,指着凤来道,“这个丫头我看着纯真憨实。”大奶奶郝氏忙点头,又问凤来以前家做什么的,卖的什么契,最后笑对王氏道,“母亲,这丫头果然不错,不如就放到您身前逗个趣儿吧。”
王氏应允,郝氏遂转身问下手贞良,“妹妹中意哪一个?”
贞良忙回道,“全凭大嫂指派。”
郝氏与她又推了几回,贞良上瞅王氏,王氏道,“你嫂子让你挑,你便挑一个来。”她这才一一往后三人看去。
方才灵眉说自己是桐里人,她已经上了心,又说精通绣活,更有意将她留下,刚要张口,不料王氏道,“这花家的我看不错,你就留她吧。”
郝氏也点头说好。贞良看她二人脸色,再回头看那杜家的,果然颜色过娇艳了些,举手投足更有一股动人体态,态度儿却又从容大方,不由溜口问道,“杜家嫂子,不知你本姓是何?”说完才觉,但话已问出,只听那杜家的抬头看向她,目光如水,声若莺啼,“姓叶。”
贞良一时无话,待听王氏咳嗽一声,已知婆母不悦,她本就对自己出身贫家不满,更不愿自己再多提家乡中事,又想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遂忙笑回复道,“我院里却正缺一个有力气的,就花嫂子吧。”
王氏这才和缓了脸色,郝氏也拍她手道,“妹妹选的好,”又递给她眼色,意思是那杜家的太鲜灵了些,婆母是为的你好,贞良忙欠身会意。
5。 相认(上) 灵眉末了去了绣房。原来太太见她虽鲜妍妩媚,但并不是那种邪魔妖道的,举手投足反透出娇贵的体态儿,遂心猜莫不是上好人家的小姐媳妇遭难流落至此。王氏素来礼佛诚心,乐善好施,便将她指派到绣房,免于粗使杂役。
于是,凤来去了太太房、花嫂子去了二奶奶房、灵眉去了绣房、春巧被指派跟随管家娘子,四个同路人,现下各个有了去处,除了春巧以外,其余三人莫不称心。
时日度得很快,眼见着灵眉来到周府已有半月。周府的绣房不大,连着她通共不过三人,来的那日,管事的赵嫂子已将府里的规矩细细与她说来,不到逢年节日,她们这处的活计也不多,因各房都有巧手丫头自做主子们的精巧绣活,所以她们只须负责那等大件,粗针缭边也就使得了。还有一条,这周府虽说也算是济州大户,但灵眉冷眼瞅着规模家底,似还不如自己以前娘家夫家,对下人的约束也略宽松些,因此半月待来,还算自在。
只是夜晚难熬,未免思念亲人。每日往床上一倒,饶是炎炎夏夜,也只觉周身寒冷,直透深骨。她本就是多愁善感的女子,这样夜夜思及父母弟兄不能成眠,更添了一腔愁肠,无限哀婉,整个人迅速消瘦下来。
这晚好容易睡去,却又梦到发水时。与她同睡的绣房另一个丫头锦儿半夜惊醒,眼见身旁人双目紧闭,眉头深拧,手抓着床单不住梦呓哭泣,口中着急唤着,“梅香,快跑,梅香!”
锦儿连忙推她,“杜嫂子,醒醒!”
灵眉溘然醒来,睁开眼眸,眼前是小丫头锦儿尚略显陌生的脸庞,四下里煞是安静,不再有那骇人的大水惊涛,不再是那回桐里娘家的途中,不再听到到处呼嚎奔走的人声,她眼珠子怔怔然瞅着锦儿,心内怆然,也不再能见到当时尚在自己身边的梅香——
锦儿见她醒了,眼泪却越发大落,联想她的来历叹息道,“嫂子莫太伤心了,我去给你倒盏茶来。”说罢欲要下床。
灵眉拉住她,轻摇摇头,“莫要了,我出去站一会子。”
锦儿望着她孤瘦伶丁的背影,心内感叹,在她与赵嫂子眼里,这杜家的实挺奇怪的。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也说不清她身上的那股子气。你若说她娇气吧,来了十余日,她从未说过自己以往,也从未称病躲懒说拿不动针、拎不了线。可你若说她不娇致吧,她一见饭菜便皱眉,勉勉强强吃一点菜叶子粥就搁筷再不吃了,那几片肥肉倒便宜了自己。
“还有,她采了好多花瓣儿弄些汁水,每天早晚都往自己脸上抹,日日都还要洗澡。平日里淡淡的也不大理人,但说话却是温柔细致,活计做的也好,一些个花样子,别说是我,赵嫂子也从未见过。”几个小丫头们一道玩,各自七嘴八舌的说些新奇事儿,锦儿很得意自己有说的,忙不迭说了。
几个小丫头有见过灵眉的,也有没见过的,此时听说都添了好奇,还要再问,却有个老妈妈经过花园看她们在这里玩,远远骂人,几人忙都哄散了。
丫头下人们的事,再新奇,也不过是玩话,无心的过过也就罢了,不料那五儿不知从也哪里听说了,顿想到四儿上回跟他说的,越想越是心痒,四儿哪里经他戳哄,俩小子这么一合计,这日傍晚偷偷摸进西院绣房跟前。
瞎猫碰死耗子,两人奔着偷香而来,未免有些张头望脑,左顾右避,谁知四下里找寻了一周,别说风流小寡妇,连个粗笨大蛤蟆都没见到半只,哥儿俩一路退回到花园子里,小声互相埋怨。
俩人走的僻静道儿,时已擦黑,月色还好,四儿还自嘀咕,五儿陡抓住他衣袖,竖起两耳,“你听!”
夏夜爽静,花园子里除了风拂枝叶的沙沙声和一些虫鸟幽鸣,哪里还有别的声响,四儿侧耳一番,推了五儿一把,“作死,倒唬了我一跳。”
五儿却还疑心,又走了两步,再一回头,不由站定在那里,身子麻倒了半边。
周奉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