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永烈
一架雪白的直升飞机,机身上漆着巨大的红十字,正在中国西北部的大沙漠上空匆匆飞行。飞机离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机舱里,人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神情严峻。除了响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外,人们沉默不语。
半球形的舷窗玻璃像金鱼眼般凸出在舱外,一位姑娘伸长脖子,正透过玻璃细细地观看着脚下的大地。
沙漠,无边无涯的沙漠,有的看上去像木纹,有的像一大张平整的砂纸。盛夏的烈日喷射着明亮的光芒,在沙漠上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移动着的黑点——直升飞机的影子。
姑娘那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长得很丰满,高高的胸脯象征着充满活力的青春。她的脸色红润,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显得十分自信。白帽下,露出一绺棕黄色的烫发。此刻,她双眉紧蹙,无心欣赏窗外的沙漠景象,而在那里搜寻什么。
突然,姑娘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在那里!在那里!”
也就在这时,坐在机舱左边的另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姑娘发现了什么?在直升飞机左前方,那浅黄色的沙漠上有一团醒目的红白相间的东西,旁边,斜卧着一只黑褐色的锥形物体。
直升飞机朝左前方飞去,姑娘又大声说道:“是降落伞!是‘银星号’!”“银星号”飞船是中国发射的,它在太空中作了漫长的遨游之后,溅落在大沙漠上。飞船中载有一名宇航员。不知什么原因,在归途中,宇航员与地面站失去了联系。这意味着他发生了意外。
直升飞机降落在离“银星号”飞船一百多公尺的地方。降落时,螺旋桨像巨大的风扇,搅起弥天黄沙,弄得天昏地暗。
机舱里开放着冷气。当舱门一开,一股炙人的热浪立即扑面而来。人们戴上墨镜,在松软的沙漠上一脚低、一脚高乇寂茏拧C坎认乱唤牛剂⒓囱锲鹨还沙旧场?
走在最前面的是宇航救护队队长。他来到指令舱前,十分熟练地打开了舱门。这时,姑娘和几位救护队员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们朝里一瞧,一股刺鼻的蒜臭味直窜脑门。宇航员穿着宇航服,歪着身子,斜躺在指令舱的角落里。头盔、宇航椅都已经碎裂。显然,宇航员早已不幸地被死神夺去了生命。
队长爬进舱里。当他的脚一踩进去,几乎惊叫起来:地板变得像沙漠似的软绵绵,一脚下去就踏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扬起一股细尘!
舱里零乱不堪。队长随手拿起宇航椅的座垫,谁知就像豆腐似的松散,裂成许多碎屑从手中掉了下去。队长走向宇航员,他的手一碰宇航服,竟然马上碰破一个大洞。要知道,宇航服是用十多层坚牢的合成纤维做成的,如今却变得像草纸做成似的!
“腐蚀!腐蚀!遭到了极为严重的腐蚀!”队长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他退向舱门,正好踩在姑娘的脚上。原来,姑娘也爬进舱里,忍着奇臭,蹲在地上拾取碎屑,装入样品瓶……
二
无线电波把来自大沙漠的令人震惊的信息,迅速地传递到中国宇航中心的总指挥部。
“‘银星’号内部遭到严重的腐蚀,原因不明。宇航员早已遇难。”这短短的电文,像一颗猛烈的炸弹,在总指挥部爆炸了。
是啊,自从一九五七年十月四日人类第一次征服太空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是啊,中国的宇宙飞船曾多次访问各个星球,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总指挥部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
腐蚀?腐蚀?严重腐蚀?特别是“内部遭到严重腐蚀”,令人百思不解。
宇航材料专家手持电文,两道浓眉几乎拧在一起,自言自语道:“跟‘银星’号一样的飞船,不知道在太空中飞行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发生‘内部遭到严重腐蚀’的呀!”
尽管原因不明,总指挥部仍然作出了决定:宇航救护队立即返航——因为宇航员已经遇难。
队长把“银星”号指令舱的舱门重新关上,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直升飞机,准备让全队返航。
这时,姑娘却突然要队长把返航时间推迟半小时。
“请允许我用半小时时间,把腐蚀的原因查一下。”
飞机的舱门敞开着。姑娘闷在火炉般的机舱里,正在用显微镜观察着从“银星”号上取到的样品。队长虎彪彪地站在旁边,用急切的目光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
姑娘叫李丽,大学微生物专业的毕业生。她眯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屏气敛息地专心观察着。
一刻钟过去了,驾驶员跳上了座位,准备起飞。
“怎么样?”队长又问道。
“再给我五分钟。”李丽连头也不抬,答道。
五分钟终于过去了,李丽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非常严肃,一字一顿地说道:“韩队长,我们不能返航!”
“为什么?”
“你看看。”队长蹲了下来,把眼睛凑近显微镜的目镜,在他的视野中,蓦地出现了许许多多呈“X”形的鲜黄色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这是什么?”
“这……连我也无法说清楚。”李丽说道,“这是一种地球上没有见过的微生物,可能是从太空中带来的。据我推测,‘银星’号就是被它腐蚀掉的。这是一种腐蚀力非常强的微生物。如果
确实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返航——因为我们的救护队员,我们的飞机,都沾染了它。我们飞到哪里,就会把它带到哪里,把那里的一切都毁灭!”
队长没有马上答话,他又把眼睛凑近目镜。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抬头,对已经坐在那里作起飞准备的驾驶员大声说道:“推迟起飞!”
队长召开了全队紧急会议。李丽的话,使队员们都感到意外。
“队长同志……”驾驶员说道,“李丽同志的意见,我同意。如果确实是从太空来了一种可怕的微生物,我的飞机绝不能带着它到处飞行,污染祖国,污染地球。不过,现在正是中午。根据我的经验,在沙漠里,几乎每天中午三点钟之后都要起风,到了傍晚便飞沙走石。这里一马平川,无遮无挡,狂风会摧毁飞机!”
“即使明知飞机被摧毁,我们也不能动身返航!”队长刚说完,就觉得浑身发冷。在热浪滚滚的沙漠上,这位关东大汉居然冷得发抖,上下牙齿厮打起来。
“队长可能感染了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蚀菌!”李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正当李丽打算弯腰扶起队长,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顿时,李丽一点也不觉得热,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向脑门。
李丽深知自己也受了感染。她推开了扶救她的队员,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颤抖的手写下这样的话:
总指挥部,请立即转告杜微老师,我在“银星”号内查出来自太空的烈性腐蚀菌,鲜黄色,X形,从未见过。全队受感染,无法返回。请不要组织营救,以防烈性腐蚀菌扩散。
李丽写完,吃力地撕下笔记,抖抖索索地递给发报员。此刻,她已精疲力竭,倒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就在发报员发报的时候,李丽猛然间又记起什么,咬紧牙关挣扎起来,在笔记本上补写了一行字:烈性腐蚀菌似乎不能腐蚀飞船外壳——金属钛。
李丽写毕,像虾似的蜷曲着身体,即使用双手紧抱脑袋,依然冷得全身直打寒颤。
发报员的手也开始发抖。他意识到,生命已经非常有限。他伸手拿起李丽补充的几句话,准确无误地发了出去,刚发完,已经没有气力接收总指挥部的回电了。
无线电波在沙漠上空嘶哑地呼叫着,然而,救护队员一个个倒在沙漠上,蜷曲着,颤抖着,没人理会远方的呼唤。
渐渐起风了。风越来越大,裹挟着沙粒漫天飞舞。一阵狂风袭来,吹断了直升飞机的螺旋桨。
紧接着,势头更大的一阵狂风,猛地推倒了直升飞机……
三
就在李丽生死攸关的时刻,杜微却正在葡萄架下一边喝着龙井绿茶,一边下围棋。
杜微,瘦小的老头儿,五短身材,花白的小平头,一点也没有教授的派头。他的眼睛右大左小,左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据说这是一种“职业特征”——长期眯着左眼看显微镜所造成的。杜微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微生物专家,曾给李丽上过课。
他的对手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身材像绿豆芽似的,又高又细。大抵由于脸色白净,两颊瘦削,眼珠像围棋黑子似的,显得又大又黑又明亮,一望而知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穿着长裤、长袖衬衫,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挥摇着;他叫王璁,外号“小白脸”,杜微的得意高足。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杜师母领着一个年轻人来了。
这个青年中等个子,三十来岁,国字脸,粗眉大眼,嘴唇显得有点厚。他穿着短袖衬衫,短西装裤,露出黝黑、发达的肌肉。他叫方爽,杜微的另一位助手。
“杜老师,系里刚收到的加急电报。”方爽说着,把电报递给了杜微。
王璁见方爽满头大汗,马上把手中的折扇递给了他。
杜微拆看了电报,眉间皱起像幕布的褶裥似的竖纹。
“太疏忽了!”杜微长叹了一口气。他记得,在宇宙航行初期,他的老师和另几位微生物学家曾预言过,在太空中,在其它星球上,可能存在着某些可怕的微生物。那时候宇航员天外归来,总是要用“碘氢氧化钠”之类消毒剂严格消毒。后来,经过多次宇宙航行,从未遇上什么“可怕的微生物”,人们大意起来,取消了消毒手续,宇宙飞船上也取消了消毒设施,很多人甚至嘲笑杜微的老师是杞人忧天!如今,杜微的老师虽然早已成为故人,而他的真知灼见却被现实所证明。不过,不幸中万幸,“银星”号是溅落在沙漠上,烈性腐蚀菌在极度的干旱中难以迅速繁殖、扩散。如果飞船溅落在大海里,那小小的天外怪物将吞噬地球,变万物为齑粉……
杜微把李丽的电报递给两位助手。
方爽看了电报,这位习惯于未开口先笑的人,脸色变得板滞起来,肌肉仿佛僵化了似的。方爽已是讲师,也曾教过李丽。此刻,他的脑海中闪现了这位爽朗而又执著的姑娘的形象。他仿佛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干枯了,焦萎了,凋谢了。他的心,像灌了铅似的,变得异常沉重。
王璁看了电报,脸色惨白,双眼变得无神。他同样曾教过李丽,这位迷人而又聪颖的姑娘,使他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情。不过,他身为老师,而在大学里“耳目众多”,学生们对这类事情最为敏感,因此他只能对李丽进行“热水瓶”式——内心热而外表冷的恋爱。由于他的“保密”
工作做得很好,就连杜微、方爽都未曾发觉,只有李丽心领神会。李丽毕业后,他们之间书信来往。别人问起,王璁总是掩饰道:“李丽要我代查文献……”如今,这份突如其来的电报,给王璁迎头泼了一盆冷水,顿时也使他感到浑身发冷。他仿佛看到,李丽倒在沙漠之中,狂风夹带着弥天黄沙,正倾泻在她的遗体上,把她深深地埋掉……